老龄社会下，中国殡葬业为何陷入亏损困境？

在中国，平均每天超2.8万人离世，殡葬业长期被视为市场中最能抵御周期的“永恒赛道”。随着《入殓师》《人生大事》等电影热映，“00后入殓师”等话题频登社交媒体热搜，殡葬逐渐受到大众关注。然而，如今殡葬业的日子并不好过。

8月29日，“殡葬第一股”福寿园发布2025年中期报告，确认此前的亏损预警，上半年净亏损高达2.6亿元。不止福寿园，多个上市殡葬企业营收集体下滑。

图源福寿园中期业绩公告

在这个“需求”只增不减的行业里，这门看似稳固的生意究竟怎么了？

“殡葬第一股”陷入亏损

相比衣食住行，生老病死是更大、更稳定的“刚需”。前瞻产业研究院报告显示，2015年中国殡葬服务市场规模达1695亿元，预计2026年将攀升至4114亿元。

在殡葬行业的五个上市民营公司中，福寿园是龙头企业，市值占比最大。

2013年，福寿园在港交所挂牌，成为“内地殡葬第一股”，也曾被称为“墓地茅台”，其核心业务是高端墓地服务。要理解福寿园的生意，需先了解殡葬业的业务构成。

根据民政部《殡葬服务项目分类》，殡葬服务分为“殡”和“葬”两大部分。“殡”包括遗体处理（火化）和殡仪服务，火化服务由政府严格管制定价，利润空间小；殡仪馆负责遗体接运、冷藏、骨灰存放等基础服务，部分个性化项目可市场自主定价。

相比之下，“葬”——为骨灰提供安息之所的服务，商业空间更大。公益性公墓不以营利为目的且有户口限制，多数人会购买私营企业的经营性墓地。

殡葬公司难以在“殡”环节获利，便将重点放在打造“豪华房”——高端墓地。

“豪华房”价格昂贵，一块小墓穴动辄十万块。财报显示，2018 - 2023年，福寿园经营性墓穴平均销售单价从10.25万元/个涨至11.95万元/个，2024年约为12.12万元/个。

在高端领域，墓穴昂贵不仅因其方位和地段，还在于墓碑的定制化。经典国产动画《大闹天宫》导演万籁鸣的墓碑位于上海福寿园，被设计成电影胶卷形状，上方有《大闹天宫》里悟空形象。

万籁鸣墓｜图源“福寿园人文”公众号

但这门看似“长红”的生意已显“疲态”。福寿园今年中期财报显示亏损以“亿”为单位。截至2025年6月30日，上半年收入总额约6.11亿元，同比骤减44.5%，大部分亏损源自核心业务——墓园服务，收入从2024年同期的9.06亿元暴跌至4.77亿元。

数据表明，消费端不买账了，人们不再购买昂贵墓地。今年上半年福寿园经营性墓穴销售数量为6253座，较去年同期减少6.7%，平均销售单价比去年同期减少5.7万元/座。

图源福寿园中期业绩公告

事实上，2024年福寿园经营性墓穴销量比2023年减少超3800个，收入减少4.35亿元，公司总营收同比下滑20.9%。

从近12万元的“豪华房”到如今均价6万多元的“刚需房”，福寿园中期报告显示，愿意为高端墓葬服务支付高昂溢价的人越来越少。

钱包空了，观念变了

福寿园的业绩滑坡并非个例，它反映了整个殡葬业生态的剧变。

进入2025年，行业趋势延续，上市公司安贤园、万桐园和中国生命集团在中期报告中均提及殡葬收入承压、出现亏损。

这与基于人口趋势的认知反差较大。《2024年度国家老龄事业发展公报》显示，截至2024年末，60岁及以上老年人口已突破3.1亿，预计2035年左右将突破4亿，中国将进入重度老龄化阶段。同时，城镇化进程催生了对殡葬服务的庞大需求。

一边是不断扩大的潜在市场，另一边是上市公司营收下滑，矛盾背后的原因是什么？

最直接的原因是经济环境变化，消费者在殡葬服务上的花费减少。福寿园在财报中称，业绩下滑是因为“客户的消费行为趋向谨慎”。

为应对变化，公司调整产品结构，增加中价位区间供给。此外，福寿园过去在山东、江西和河北等地收购的项目，因经营环境不佳，收购价与现状倒挂。

墓碑｜图源unsplash

美国也有类似现象。美国全国殡仪主管协会2024年报告显示，消费者可支配收入下降，人们寻求更具成本效益的殡葬选择，简化仪式流程。

当人们为生活发愁时，为逝者购置“豪华房”的意愿和能力会大打折扣。广东省外语艺术职业学院民政学院特聘教授杨根来指出，经济下行周期里丧葬开支减少正常，人们的殡葬消费观念更理性。

殡葬业服务对象是“死者”，但真实客户是“生者”。有殡葬从业者表示，做殡葬本质是服务生者。

复杂的殡葬服务是一种“情绪消费”，通过仪式和装饰弥补生者对死者的歉疚，或满足生者对亡者的纪念，维持“体面与尊贵”。

火葬场礼堂｜图源unsplash

对上海殡葬公司的田野调查发现，一些殡仪公司在医院太平间布置豪华告别室，利用家属希望“逝者”走得体面的心态，核心“卖点”是情绪价值。

但如今这种大额消费开始动摇，人们少买、不买墓地，精简殡葬仪式。选择生态安葬方式的人数逐年增加，上海的海葬、树葬、草坪葬等节地生态安葬方式受青睐，民政局还会补贴1000元。

节地生态墓区｜图源上海福寿园官网

除经济考量，观念也在变化。人们对死亡的态度决定殡葬花费，如今社会对“告别”的观念转变较大。

很多影视作品传递了对待死亡和丧葬的态度。《入殓师》聚焦主角为逝者纳棺时的专业和尊重，传递告别的本质是对生命的守护；《人生大事》强调真挚情感连接比昂贵仪式更重要。

当传统价值观受挑战，人们重新审视“体面”的定义。越来越多人意识到，与逝者真诚、安静告别，或以更具个人印记的方式铭记，或许更重要。

阵痛里转型，走向人文关怀

消费者需求降温、政策监管加强，为殡葬市场踩下刹车。

“天价墓”“殡葬暴利”问题受社会关注，近年国家倡导“公益殡葬”，强调殡葬服务的民生属性。2025年4月，民政部发布《殡葬管理条例（修订草案征求意见稿）》，加强殡葬管理，强化公益导向；2024年10月，整治殡葬领域腐败乱象专项行动启动。

墓地行业的暴利模式根基动摇，依赖土地稀缺性获取高额利润的“类房地产”模式已见尽头。

殡葬业“卖地”时代将落幕，从业者开始思考转型。数字化成为救命稻草，云端纪念馆、直播追思、AI生成逝者影像等线上数字服务涌现。福寿园也积极推出数字化服务，开通1500多个网络祭扫平台，以及“互动纪念屏”“数字祭祀墙”等智慧化装置。

网上纪念｜图源福寿园官网

另一种自救方式是转向“人文需求”，生前契约和人文纪念空间兴起，通过安宁疗护、生命教育等服务提升附加值。

福寿园对重庆一所安乐堂升级，打造“现代化生命纪念馆”。它不再是简单的告别场所，设有八个礼厅、生命公益咖啡馆、时光印记空间等。

生命公益咖啡馆｜图源公众号安乐堂

转型看似热闹，但商业模式巨变。过去一单墓地销售有十几万收入，数字化产品一单仅有几百上千元，企业需服务大量线上客户才能弥补失去一个墓地客户的亏空。而且，当服务从有形土地变为无形数字内容，传统殡葬企业的土地和牌照壁垒减弱，竞争对手变成更懂技术和用户体验的互联网公司。

过去几十年，殡葬业核心能力是资源获取和销售，转向人文关怀服务后，需要同理心、专业服务体系和长线运营。企业习惯赚快钱、硬销售，再运营需要情感投入且利润低的服务体系，难度可想而知。福寿园财报显示，“生前契约”签约量较2024年同期下降。

殡葬业旧盈利模式瓦解，新模式尚不明晰，行业正从“类房产”模式向充满人文关怀的服务业转型。福寿园的亏损是这一阵痛的缩影，企业需在“卖资产”到“卖服务”的转变中，找到人文价值与商业利润的平衡点。

我们重新思考“告别”的意义。无论是放弃华丽仪式，还是纪录逝者生平，殡葬重心正从外在仪式感转移到对人、对关系的珍视与铭记。

寻梦环游记｜图源迪士尼官网

就像电影《寻梦环游记》表达的，真正的死亡是被世人遗忘。从这一点看，殡葬业未来或许不再是为逝者“安家”，而是帮助生者更好地“记忆”。

参考资料：

1.《在人生终点站工作的年轻人》，人物，2024.11

2.《当我了解到殡葬行业的本质时，我觉得他们简直是在全城猎尸｜唐沈琦 一席第992位讲者》，一席精选，2023.7

3. 福寿园国际集团有限公司截至2025年6月30日止六个月的中期业绩报告。2025.8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刺猬公社”（ID：ciweigongshe），作者：白棉，编辑：园长，36氪经授权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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