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访|导演蔡杰《人海同游》:岭南两代人的旧梦
八月二十七日上映的电影《人海同游》是一部感伤而勇敢的电影。
离开的爸爸,等待的妈妈,迷茫的女儿,过去二三十年粤港的历史变迁,隐藏在两地家庭的日常生活中。在女主角婉婷结婚之前,她突然决定找一个失踪了很久的父亲。家庭与个人、城市与时代的历史交织在风雨中,一一揭开。
海报《人海同游》
85后导演蔡杰出生于广东潮州。在成为导演之前,他做过记者,演过纪实片,在大学教书。在拍摄《人海同游》时,蔡杰还完成了自己在中央戏剧学院的博士论文,梳理了自1978年以来以岭南为背景的内地电影。
理性的学术研究与感性创作密切相关,作用于电影《人海同游》。正宗的方言,优雅的粤语魅力,细致独特的视角,探索南方中国社会的复杂线条,涉及到一个关于“借来的时间”背后寻找和调解的故事。家庭、文化和个人记忆深处的多重情感层次被层层剥离,既有地域文化的厚重感,又蕴含着对现代都市人情感状态的敏锐捕捉。
在当选6大创投和18个电影节之后,导演蔡杰的第一部剧情长片终于上映了。从写这个故事到上映,已经七年了。影片入围第28届釜山电影节主竞赛新浪潮模块,第53届鹿特丹电影节“光明未来”模块,第48届香港电影节“火鸟奖”新秀大赛,第7届平遥国际电影展“藏龙”模块等关键节目,一路积累了不少好口碑。丰富而悠长的情感和其中草蛇灰线的细节埋藏,甚至让很多影迷走进影院反复观看。
影片上映期间,导演蔡杰接受了《ThePaper》记者的采访,分享了电影创作的探索与选择。
导演蔡杰
【对话】
刻意淡化矛盾,让观众拼接想象人物的历史和情感。
澎湃新闻:这两个地方各有家庭,在岭南地区发生的事情多吗?
蔡杰:这并不常见,但似乎在成长过程中听说有个同学家就是这样,也不会觉得很耸人听闻,但也不会说多普遍。它与经济基础的悬殊有关,与当时两地的屏障有关。事实上,我并不太关心这一社会现象或新闻。但是我觉得这种事情发生在80年代和90年代。当时生的孩子可能都30岁了,和我差不多大。我想看看这两个地方的家庭对他们有什么影响。
澎湃新闻:其实经历过的人都有起起落落的强烈情节,可以挖掘出很多戏剧冲突,但是你忽略了所有具体的戏剧情节,只留下了一些情感和记忆的回味,谈谈在这方面的选择和处理。
蔡杰:的确,这种处理方法与我对电影整体情感基调的认知密切相关。我不希望观众被强烈的戏剧性矛盾牵着鼻子走,但我希望他们能通过细腻的情感表达和氛围的营造,体验和思考人物的内心世界。
在编剧阶段,我们将首先深入挖掘角色的情感和背景。在第一版剧本中,我们将经历剧情中所有可能的情感冲突和变化。但是在拍摄的时候,我会故意弱化这些矛盾的外在表现。
影片中有很多场景,很明显人物的情绪可以通过激烈的对话或者戏剧性的矛盾来表达,但是我选择用简单的台词、微妙的表情或者场景的细节来传达这些复杂的情绪。目的是让情绪流动得更自然,以免让观众觉得剧情“用力过猛”。
例如,影片中有一段母亲与婉婷的对话,他们提到了过去的生活,这段对话看似平淡无奇,但实际上却隐含着许多未说出口的情感和回忆。这样,我希望能给观众留下更多的空间,让他们自己去解读和体验。如果戏剧冲突没有那么直白地呈现出来,观众就需要自己去拼接,去理解人物的情感和动机。这一互动促使影片在情感表现上更有层次感,而观众也可以在这一观影体验中找到与人物的共鸣。
另外,我觉得人物的内心冲突有时候不需要大张旗鼓的表现出来。相反,隐藏在表面下的情绪更有趣。在生活中,很多人不会直接表达自己的内心,他们可能会选择用更微妙的方式来处理,这也是我们试图重现的状态。就像现实中,当我们回顾过去的时候,通常会有一定的抽象和暧昧。很多记忆和情绪都不是黑白分明的,这种模糊含蓄的表达可能更接近生活的真实感受。
剧照《人海同游》
澎湃新闻:婉婷和妈妈承载着你如何分析这一地区的女性?
蔡杰:之所以对婉婷这个女性角色感兴趣,是因为在中国电影中,我很少看到这样类型的女性形象。婉婷和我身边很多岭南女性一样,面目不清,不积极表达内心的欲望和行动。这种被动的人物很难写在剧中,因为她的动机很难促进剧情的发展,但我觉得这种气质很真实,是我想写的南方女性的形象。
面对爱情和内心的渴望,母亲和婉婷这两代女人有着共同之处,我觉得女人有时候比男人更直观、更强烈。在他们真正想要某样东西的时候,他们会更有勇气去追求。表面上看,妈妈这个角色独自生活,没有再婚,她的钥匙代表着她内心未解的心结,她一直在等待一个人。而且婉婷这一代也许会选择更积极地处理自己的执念,翻篇或将执念转化为某种生活方式,继续前进。
澎湃新闻:影片中的男性角色,婉婷的爸爸,男朋友,人类学家,承载着怎样的想法?
蔡杰:这一角色也许不符合现在观众的期望,甚至有人质疑,一个抛弃家庭的父亲是否值得被发现。的确,我在写这个角色的时候,也做了一些调查,发现很多有类似经历的女儿对父亲有怨恨,不愿提起这个人。但是我觉得,很多时候,恨和内心的拉扯是并存的,所以婉婷去找爸爸,是为了面对内心的问题。影片中的寻找不仅仅是寻找父亲,更是婉婷自我认知和内心救赎的一部分。
对年轻人来说,他们代表了婉婷生活中不同的需要。广州的男朋友代表着对社会和世俗世界的满足。生活在世俗世界里,他们的内心会有差距,而人类博士则代表了婉婷对理想和自由的向往。他们之间不是简单的爱情关系,而是婉婷在那天晚上激发了自己缺失的部分和失落的渴望,并把它们投射到这些角色身上。通过与他们的互动,她探索了自己的内心。
剧照《人海同游》
澎湃新闻:这条寻找父亲的主线,寻找的过程却出乎意料的顺利,这样的处理也相当令人惊讶,是怎么考虑的?
蔡杰:原来剧本里写了一句台词,后来被抹去了。是银行去讨债,但是找不到人,同事说:“世界上没有消失的东西,只有两种可能。第一,你不想找,第二,他不想见你。”
据我所知,当今社会网络非常通达,很容易找到一个人,也许只要你过去了,你就能看见他。对于婉婷来说,他十几二十年没见面的原因是他不想面对这件事,父亲也不想回来面对,所以这个“烂摊子”就烂在那里了。那是我人生经历的启示。没有必要去复杂化,也许越容易找到才越说明没有找到背后的那种纠结。所以对于婉婷来说,出发前的动机更为重要,而不是那个很难找到的过程阻碍了她去做。
遇见无言的父女
澎湃新闻:在最后看到爸爸的那一刻,婉婷的寻父之旅也嘎然而止。这个结局一开始就是这样设计的吗?
蔡杰:本来有一个场景,拍了天亮后,婉婷和爸爸去茶馆喝早茶。她告诉父亲她要结婚了,父亲也回忆起了80年代他和婉婷妈妈在湖南农村结婚,摆出婚宴的场景。我们也拍了这部剧,但是在剪辑的时候,我发现不管怎么剪辑,我都觉得他们见面的时候心情最浓郁。前面的故事已经完整地为一切铺平了道路,没有必要再赘述了。婉婷看见爸爸的那一刻,她的寻找父亲的目标已经达到,她想问爸爸的问题,其实已经不用再问了。
剧照《人海同游》
深入每一个细节,就像社会学的田野调查一样。
澎湃新闻:我能感觉到大家塑造的这些人物背景都很厚实,历史丰富扎实,但都只表现出“冰山一角”的感觉。剧作阶段构建人物的具体方法是什么?
蔡杰:是的,我们为每个英雄写了一个详细的背景故事,包括他们的职业和爱好,还写了一个年表。比如他们读过哪个小学,哪个中学,什么时候谈恋爱,什么时候结婚,生活中发生了什么重大变化等等。这几年的手表帮助我们保证,即使电影只是一句台词或者一个细节,观众也能感受到这个角色背后的历史和性格发展。
编剧甚至整理了一张Excel表,记录了20世纪70年代至2021年广州和香港发生的重大事件,以及这些事件影响了这些角色的生活变化。例如,1998年的金融危机影响了角色的业务,促使他们做出一些重要的决定。我们希望即使是电影中短暂的细节也能反映当时的社会现实。
海报《人海同游》
澎湃新闻:在拍摄《人海同游》的同时,你也在研究岭南电影。一般来说,人们会认为学术研究和创作是两种完全不同的思维方式。你有什么经验?
蔡杰:我在拍电影的过程中读了一个医生,做电影研究。我写的论文主要梳理了改革开放以来岭南电影的一些内容。对我来说,我想找到一个合适的点。毕竟拍电影也需要作业。因为做了这个研究,我有机会看很多相关的电影,找文献,了解历史,看看这三四十年的电影是怎么拍岭南的,这也是一种学术作业的训练。
学术思维当然偏于逻辑和概括,喜欢提炼观点,而拍电影则更倾向于直觉和情感驱动。所以,这两种思维方式的确很难兼顾。我的编剧伙伴也有学术背景,我们或多或少会把一些学术想法和工作方法融入到电影中。例如影片中有许多细节,尽管都是一些小元素,但是我们都非常谨慎。即便是一些虚构的部分,也要尽量把它落到实处,比如家庭时代的变迁,爸爸怎样来岭南做生意等等。在拍摄之前,我们做了很多研究,这和我们的学术训练有关。
澎湃新闻:这一“大量”调查,量大到什么程度,和一般的电影筹划有什么不同?
蔡杰:举例来说,有观众问我为什么在北角春阳街上楼后会有人唱泉州南音。事实上,北角那个地区是福建人集中的地方,福建同乡会很多,日常生活中的确有很多老人会唱南音。或电影中写的人类学博士在马来雨林中研究的民族,他们可以控制梦想,这个民族是真实存在的。在网上看到这个消息后,2018年我们去了马来西亚的雨林调查。2019年,编剧们自己去了马来村找他们。他们真的深入村庄,和当地人聊天,观察他们的生活方式,就像社会学的田野调查一样。在电影中,这些细节可能只占30秒,但是我们希望所有这些元素都与现实世界有关。
影片中有很多类似的元素,很难用具体的数量来衡量它们有多“大”。但是我和身边的朋友比较过,比如北电或者中戏的朋友,他们在拍第一部长片的时候,可能会先有故事,情节,人物,然后去找风景。而且我们是反过来的,我们先去调查,看看地方,找出一些人物,元素和细节,然后思考如何将这些细节融入到剧本中。作家们几乎收集了所有与这一主题相关的书籍、论文、文学著作等。
人类学家的家
澎湃新闻:近几年来,社会上的年轻一代对家庭关系有很多的关注和讨论,也体现在近几年的青年创作中,你对这种现象有何看法?
蔡杰:这样的关注并不是最近才有的。在东亚文化中,人们的生活方式很难完全脱离出身家庭和亲密关系。这一关系对个人的性格和生活习惯有着深刻的影响。想像一下,在西方文化中,个人独立性强,家庭关系相对疏远。如果我们看一部欧洲或者美国的电影,主角的生活方式和他们的家庭关系,自然会被打破。但是在东亚文化中,个人总是通过各种社会关系来维持生活,这是我创作时关注的焦点。所以,我的创作并非简单地描述个人,而是展示这些人如何在复杂的亲密关系和社会关系中生成自己的生活方式。
海报《人海同游》
澎湃新闻:这部电影看起来非常自由,对于空镜头,以及人物环境空间关系的捕捉都非常灵动,大家在片场的工作方式是怎样的?
蔡杰:拍摄前我会尽量了解自己想拍摄的空间,比如不同时间段栏目(香港水果市场)的光线和人流,这样我就可以在片场快速判断自己是否达到了预期的效果。和摄影师合作的时候,我们很少讨论空间,因为我对每个场景的画面数量和位置都有明确的规划。现场更多的是一种感觉。我会先进入环境,感受空间传达的情绪,然后和演员交流。
澎湃新闻:影片中同时使用了职业和非职业演员,如何平衡他们之间的表现差异?
蔡杰:以前拍摄纪录片的经验给了我很好的参考,让我大概知道一个真实场景中人物的状态应该是怎样的。本人将以想象中的真实感为标准,引导职业和非职业演员达到这一状态。在表演过程中,职业演员往往很精确,他们的台词、表情都很到位,这些都是他们训练有素形成的表演范式。而且非职业演员的表演也许不太准确,但是很真实,这是他们身上最珍贵的东西。职业演员的准确性让非职业演员的表演看起来有点松散。非职业演员在表演中的自然感和放松感可能会让职业演员看起来过于“表演化”。所以在现场,最难的部分就是让不同背景的演员在表演方式上互相适应。我的任务是在两者之间找到一个平衡点,让他们的表演方式尽可能的趋同。
比如我和冬萍(非职业演员)非常熟悉,了解她的一些情感经历和秘密。所以在某些片段中,我会对她说些悄悄话,激发她内心深处的真情实感。利用私人信息帮助她调动情绪进入状态。在孙阳和冬萍,他们想在电影中扮演恋人的角色。我建议他们在拍摄前喝一杯咖啡,看一部电影,或者一起散步,在剧外建立一些交集,培养信任感和熟悉感,这样他们在拍摄时的互动会更加自然真实。
职业演员孙阳和非职业演员林冬萍
像跑马拉松一样完成处女作像
澎湃新闻:在成长过程中,你认为什么样的关系或经历会对你成为创作者产生很大的影响?
蔡杰:我的家庭构成很普通,有个姐姐,她很熟悉,也很愿意参加家庭事务。所以我从小就能相对独立地做自己的事,但是也一直在观察身边的人。或许这种观察习惯来自于家庭的影响。另外,我在初中的时候就对艺术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开始接触杂志美术编辑和学校黑板报工作。高中的时候,因为一个美术老师,我接触到了一些艺术电影,从那以后,我逐渐发现这部电影有许多不同的拍摄方式。这段经历一步步引导我走上了纪实片和电影创作的道路。
澎湃新闻:这部电影经历了几次节展、风险投资,你认为在这个过程中,哪些方面对青年导演的成长真的有好处?
蔡杰:说实话,风险投资走久了,有时也不一定是好事。这是一个让项目出现在行业内的机会,能够让投资者和合作伙伴了解你正在做什么。但是,如果项目在风险投资中停留的时间太长,人们可能会觉得这个项目还没有完成,一直在跌跌撞撞地寻找机会,这不是一个积极的信号。但对我来说,这个过程非常重要。当你还没有明确投资人或演员的加入时,至少你已经在业内曝光了,有机会积累口碑。作为一个完全超越行业的人,我真的需要通过多年的风险投资经验,对电影行业的运营模式有更清晰的了解,对行业内更多的人有更多的了解,包括每个公司的结构和职责。
这个过程就像学习一样。当你来到某个阶段,遇到某个人时,他愿意加入,因为他觉得这个项目很有趣。就像这部电影的制片人关锦鹏导演,我们是因为风险投资才认识的。他是风险投资的最终评委。
《人海同游》走过国内外18场电影节展,入选六大风险投资平台。
澎湃新闻:目前国内很多风险投资家都是“有经验的人”,给年轻人很多建议。在这个过程中,有没有让你动摇的声音?如何平衡外界的意见和坚持?
蔡杰:确实有这样的情况。我曾经和一家行业公司签了合同,差不多准备开机了。当时面临一些调整。比如剧本中的一些情节需要根据投资者的意见进行修改,演员的选择也有其他考虑。有业内朋友曾经劝我改用普通话,觉得覆盖的观众会更广。那些日子相当挣扎。我在想我是否应该接受这些调整。
比如电影涉及到香港的故事,但是在香港拍摄的成本很高。如果有一笔投资可以解决这个问题,我自然希望拍摄更顺利。但是与此同时,我也有一些坚持,比如粤语发音。当时对方想找更有名的女演员,但我觉得北方演员短时间内学粤语演戏太难了,可能达不到我对正宗语言的要求。对于这个故事的呈现,粤语不仅仅是一种方言,更像是一种语言。语言是一种语感,短时间内无法掌握。而不是用普通话或不熟练的粤语来代替,我希望在电影中保留这种语言的原汁原味。
澎湃新闻:近年来,人们对方言电影的创作和讨论也越来越多,如何看待这一创作的兴起?
蔡杰:我认为主要原因是现在有更多的机会拍摄这类电影。几年前,杭州出现了一个新的导演群体,形成了一种“新浪潮”,他们正在拍摄方言电影,效果很好。方言片的兴起与创作生态的变化密切相关。现在的拍摄设备和技术使得地方题材的电影制作更加可行。以前拍电影的成本比较高,主要集中在北京、上海等大城市。而且现在,即使是在当地制作龙标电影,也有更好的可行性。以前在北京读研六年,现在也选择定居广州。拍摄多了,自然的讨论也多了。
香港充满了市场气息
澎湃新闻:如何评价自己过去七年的创作?
蔡杰:我觉得这部电影的完成率还是很高的。看完电影,有朋友告诉我,他们觉得电影的气质和第一次看剧本的时候感觉很一致。虽然我们在拍摄过程中遇到了一些变化,做了一些调整,但最终呈现出非常接近原有文学剧本气质的效果,我对这部电影的创作过程100%满意。
但是周期真的太长了。拍一部电影需要七年时间,对于一个新导演来说真的很长。看来我在跑马拉松。关键是要有耐力,把一切都贯彻到底,直到最后。部分原因是疫情确实对整个行业产生了很大的影响,所以我们只能接受这个现实,继续前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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