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林举:千字文中的家乡
原创 任林举 农户日报
时间,不断地把一个人的家乡
换成另一个人或其他人的家乡,
而且所有的过程都很少被发现。
一
呈现在我们面前的大平原依然如旧,广阔,茫茫,如茫茫大海,似乎没有边际,没有方向。但是在这个时候,土地已经被绿色覆盖了。茂盛的玉米齐膝,随风摇摆,隐约传来美丽的沙沙声;浓密的大米像浅水上的锦绣,断断续续地释放出淡淡的香味;即使在田野外靠近路边的土地上,也充满了优雅的蒿草和绿色的芦苇...我惊讶地看着它,但我找不到任何旧的痕迹。有那么一瞬间,我甚至怀疑自己迷路了。
天翻地覆,沧海桑田啊!一百多年前,这里还是清代蒙古王爷的牧场。在几千平方公里的草原上,除了王爷府为数不多的放养点、收租点和偷垦者分散的窝棚外,基本上是荒芜的。很多来蒙荒落户的灾民几乎都有一个共同的记忆:一辆勒勒车在一人多高的杂草中挣扎着爬行,车轴之间不时发出秋雁般的悲鸣。即使草很低,仍然很难看到远处的风景和位置。一九二六年,“勘放郭尔罗斯西部蒙荒,设官治理”,缓解了当时当地的经济困境,这片土地才算进入农耕时代。
为了操作方便,“官员”根据中国古代井田格局,将整个荒地按统一规定分割成大小相同、对称、规则相同的方格,每个方格称为“井方”。整个地区共划出274个“整井”,每井36个,每井45个;由于边界曲折,划出35个不成方的“破井”。“井方”画完之后,张作相心存一念。为了给自己蒙上一层文治的光环,规定每一个“井方”都要用“千字文”来命名。根据从北到南、从上到下、从左到右的写作习惯,每个方块都要装一个字。这个词就成了这片土地的名字。如果村庄建成了,那就是村庄的名字。天地玄(元)黄,宇宙洪荒,日月盈,辰宿列张,寒来夏来,秋收冬藏…吉林省乾安县最初的行政版图初步形成。
当那篇不连贯的《千字文》读到第13个字时,它来到了我的出生地:列字井,“陈宿列张”的列。最后,因为它与宙字井相连,它共同组成了一个行政村,简称列宙。实际上,在列字井之前,没有14个与千字文一一对应的村庄。还有一些字,比如荒野、青春、寒冷、冬天等等,被人们认为是不吉利、不雅的字,没有一个村子愿意顶着,就直接弃之不用。
小时候,四个巨大的沙漠匀称地排列在列字井和北方宙字井的两个平原村庄周围。从远处看,它们就像四座低山,所以我们称它们为东南山、西南山、西北山和东北山。有一次,我们的村庄,我们的农田,我们的庄稼,我们的村民,在遥相呼应的四山之间建造了我梦寐以求的美丽花园。早上,太阳从东南山上升起,晚上,太阳从西北山上落下;春天,风从西南山上吹来,然后从东北山上远去;与此同时,有风雨,有月圆月缺,一个接一个的灰尘被吹过,年复一年的光芒流逝,爱恨情仇一个接一个的重叠,生老病死的轮回代代相传。我们总是在四山之间,我们的心和情绪总是在四山之间。
任林举。
带着深深的牵挂,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请表姐夫王广柱带我去看四山中最高的“东南山”。王广柱是一个沉默的人,走在田野的小路上一直保持沉默。他不说话,我可以调动所有的感官和记忆四处寻找。然而,似乎一路上除了一望无际的玉米田什么都没有。
“这是东南山。”王广柱突然放慢了脚步,用手指指着不远处的一个蓝色简易房:“机井房是东南山的顶点。”
我感到惊讶!这里的地面,没有任何隆起的意思。假如这个地方方便到东南山,那蓝机井房下面就是三十年前狼獾的家。在过去的很多年里,直接到达地下的黑洞不断冒出冰冷、白皙、明亮的水,但那些有点烦人但生动有趣的狼獾从哪一天开始,去了哪里?在王广柱的指导下,我站在田垄间前后左右看了很久,才勉强看到一点大地的不平。就算东南山曾经真的存在过吧!可是从前那座形貌昭彰的山,为什么会变得如此颓然呢?是因为多年后我终于长高了,相对的山变矮了,还是因为我变老了,麻木了,不会像小时候那样对很多事情有一种天生的敏感和敏感?
在回来的路上,我突然意识到我脚下的土地和道路不再属于我以前的记忆。时间,比如陌生人的流沙,埋藏一切,暴露一切,雕刻一切。它像一个聪明的魔术师,展示了一个八荒移动的解决方案,不断地把一个人的家乡变成另一个人或其他人的家乡,但很少有人发现所有的过程。
二
穿越无边无际的岁月,我终于看见了以前的我。很多年前,在这个被称为列宙的贫困村庄里,有一个沉默寡言的少年。关于他的各种故事和言行,大多在记忆中模糊不清,但有一个形象至今记忆犹新。他每天都坐在教室的角落里,渴望老师的提问。因为他总是在前一天晚上熟练地背诵应该背诵的课文,所以他准备第二天向全班展示,但是老师从来没有叫过他的名字。这让他有些失落和失望,但他并没有气馁。他仍然坚持每天背诵应该背诵的课文。然后,他默默地坐在角落里等待。他相信老师迟早会喊他的名字。
回顾过去,这样一个有代表性的细节或生活状态总是出现在我的脑海里。似乎它不仅反映了我的性格,也暗示了我的一些命运。
小时候上的学校是列宙大队的“小学戴帽子”乡村小学(戴帽子学校是指在20世纪50年代,为了解决中学和高等师范学校的不足,在原有编制不变的前提下,增加了一所高等教育班)。虽然教学水平不高,但是能把小学和中学一气呵成地学习下来。对一个农村青少年来说,这是幸运的,因为这样可以避免每天上下学的跋涉。
据说有些地方的孩子上小学每天要花一个小时或者更多的时间走路,但是我到学校只需要十几分钟。学校是家里的学校,老师也是家里的老师,但不幸的是,老师的教学水平也是“家”的水平。
可能是因为我总会找一些奇怪的问题问老师。因为我的存在让老师感到尴尬,老师总是不喜欢我,因为我是一个“太会钻牛角尖”的孩子。面对老师的冷漠,我知道不是轮到我做任何热闹的事情。然后我有意识地避开了这个群体。有时候我坐在角落里,有时候我站在远处。我暗暗努力学习,争取每次考试成绩都能超越别人。
从那以后,想象或阅读一些广阔的课外书籍将成为我最好的娱乐和“娱乐”。无论什么书,民间故事,古章回小说,唱本,人民公社诗歌选择,“高大全”小说等。,只要你读它们,你就会快乐。当没有书可读时,你甚至不得不背诵现代汉语字典和汉语成语词典。
那时候农村生活艰苦啊!春节过后,人们开始了一年的工作,比如运肥、犁地、种植、浇水、三铲、三铲、收割、脱粒...面朝黄土,背朝天空,汗珠从地上掉了八瓣。最后,两个给孩子买新衣服和糖果的钱都赚不回来。过得好的人还可以维持温饱,过得不好的人,一到春天就断粮,需要到处拆借。记得小时候,经常有小朋友吃的玉米面窝里,掺杂着大量的野菜,咬一口粗粒难咽。即便如此,每个人仍然有很强的精神需求。
漫长的冬天来了,北方的大地寒风凛冽,滴水成冰,所有的户外农业生产活动都不得不停止。一春一夏又一秋辛苦的北方农民开始“猫冬”。冬天的昼短夜长让很多精力过剩的农民不知如何应对。不幸的是,在那个时代,甚至没有扑克、麻将等游戏工具。人们需要玩游戏,自己画纸板,这是非常困难的。所以很多人聚在一起,找一本歌曲本,找一个有识字的人说唱,别人边吃瓜子边听书,直到深夜才消散。当时我父亲是一个著名的讲故事的人,所以人们经常不知道从哪里找到一本旧小说。当他们交给爸爸时,一群人会在晚上聚集在我家。
任林举(右三)正在和家乡的农民拉家常。
在被母亲逼迫坐在煤油灯下学习作业的同时,我心神不宁地把耳朵挤进人群中偷听。听到动情的地方,要么流泪,要么笑出声来。自然而然,偷偷听书的动作就会被妈妈发现。责备是肯定的,但一般不是很严格。作为一个成年人,妈妈心里要清楚,让一个年轻人有书不听,不要让一个成年人坐以待毙,要求太苛刻了!正是在这耳濡目染中,我悄悄地爱上了文学。那时候,我还不知道什么是文学,但是我暗暗下定决心,长大后一定要自己写书,让那些大人读。
事实上,我对文学或文字的痴迷还有一个滋养,那就是我的母亲。母亲生活艰难,三岁失去母亲,四岁失去父亲,很早就成了孤儿。当她的姨妈和父母都很大的时候,她自然没有机会学习,但她大半辈子都在读书。在新中国成立之初,她就坚持在全国范围内开设扫盲班。人生只有两大爱好或特长,一是读书,二是教孩子。关于阅读,不知何时成为她的生活方式。记忆中,除了缝衣做饭,似乎一直都是手不离书。假如不看书她就会闷得慌,便会不由自主地想起痛苦的旧事和眼前的忧愁,她会不停地哀叹。为使她心有所托,父亲和我都步行20里到外村借给她。直到多年以后,当她偶尔提到一部老小说时,我还是不知所措,讲广博,我自叹弗如。
一九七八年,是恢复高考制度的第二年,我当时骑在未来的“墙头”上,面临着进退两难的局面。是从初中直接考中专,还是考上高中后再考大学?那时候,对于一个农家子弟来说,这是一个非常严峻的选择,向左或向右,都可能导致一生的遗憾。所以我选择了两条路一起走,既考中专,又考高中。结果两条路并行两个月后,忽然拉开视角,分道扬镳。手里拿着两张通往不同方向的“通行卡”,最后还是选择了放弃上大学的理想去读中专。由于我是个农家子弟,我没有赌本,没有勇气和勇气下这笔大赌注,我只能退而求其次,选择一个安全的计划。
坐在长春电力学校的教室里,我感到沮丧。我想的不是如何更好地学习那些专业课,而是时刻关注另一个领域的事情。那时候,我还不太了解什么是文学,但是最初的文学情怀也许已经发醇膨胀。那段时间,除了上课时间,我基本上把时间和精力都花在了两件事上,一是学习英语,二是背诵唐诗、宋词。专业课程成绩基本上以70分为中轴上下波动,高不过80,低不过60。
在学校学习期间,每个假期都要回到列宙,和父母团聚,但我已经觉得这个小村庄离我很远了。当我遇到曾经熟悉的村民时,人们不再把我当成村子里的孩子,而是作为远方的顾客来见面和善良,关系稍微好一点的人应该请我吃饭。无论如何,人们仍然可以感受到一种乡愁和温暖。
毕业分配后,我去了一家专业对口的电力公司工作,彻底告别了家乡。几年后,我们一家人搬到了另一个国家。我以为家一搬,父母兄弟都离开了列宙,这辈子也不会和那个小村庄有什么关系了。我曾经心里很难过,和这个小村庄说再见。
三
2004年,经过多年的文学积累和热身,我打算接受朋友的建议,试着写一部“有一点分量”的作品。很长一段时间以后,我一直在想,一个作家到底应该写些什么,他最熟悉、最情绪化、最牵心动魄的是什么。想了想,思绪总是离不开15岁之前的岁月。后来我终于意识到,虽然我从15岁开始就离开了家乡,就像城市里的人一样,在各种规模的城市和各种各样的人群中“生活”,但我骨子里还是没有打破从土壤中诞生的根。原乡列宙不仅是我生命的根源,也是我文学的源泉。
于是,我开始创作《玉米大地》,一边试图唤起沉睡多年的记忆,一边用自己的方式重温人们在土地上的感受。当过去的一切都从生命中醒来时,我发现自己又找到了一个失去了很长时间的家乡,仿佛又回到了过去。所以,生动的人物出现在我们面前:年轻的母亲,逝去的父亲和爷爷,矫二奶奶,张江媳妇,十二叔...奇怪的是,我曾经能分辨出他们是谁,谁和谁是什么关系,哪个更近,哪个更远。现在我分不清了。即使是那些庄稼,那些树,甚至是我自己,一切的界限和定位都是混淆的。土地上的一切其实都是根系相连,血脉相连,千劫之后,或许我们会归为一体。
从那以后,我开始深刻思考土地与庄稼、土地与农民、农民与庄稼的关系,思考为什么他们在用自己的血汗滋养了一茬茬生命之后,依然得不到表扬和感激。为什么在经历了各种悲伤、痛苦、无助、痛苦之后,仍然像大地一样沉默?难道他们从未想过要发出自己的声音吗?永远不知如何发出自己的声音?面临着这一系列苦命的事情,我无法继续躲在角落里,只想着自己的心事。感觉有一个隐约的使命在呼唤我,一步一步地引导我走向人生的起点。当我的情绪和灵魂靠近地面时,我的个人消失了。我不知道他们是否溶解在我的生活中,或者我的生活是否溶解在他们中。我觉得自己变得整体光明,强大,充满激情。我觉得我知道他们就像我自己一样。从那以后,我将代表他们对这个世界发出声音。
25天后,当我以火山爆发的方式完成这部作品时,我觉得整个人的气血和情绪都被消耗殆尽了。我无力地伏在案前,甚至没有力量再看一遍,再修改一遍。在接下来的几个月里,我连一个字都写不出来。我的恐惧总是向我袭来。我是不是变成了一个无效的火药桶,再也喷不出激情的火焰了?
2005年3月,我去鲁迅文学院学习,把作品交给了那些评论家和同学。学生们充满了激情。十几个学生为这部作品写了评论,但我没有完全阅读每个学生的评论。因为每一段贴近内心、触动灵魂的话语都会让我哭泣,因为我的“内伤”还没有愈合,还是很脆弱的。
接下来的作品是一系列散文《过去的沙漠》,这是《玉米大地》真正的姐妹篇。《玉米大地》的气脉在风格和情感上都得到了承接。而且由于结构的相对疏散,每一章的延伸都更加自由,语言、语调、情感也更加迷人。遗憾的是,这部作品出版后,由于没有推荐和宣传,很少有人知道它的存在,很快就被抛弃在拥挤的市场上,成为一块丑石。接着我劝自己,还是忘了吧,就像想尽办法忘记自己的苦恼一样。
在创作《粮道》的时候,虽然我把目光从家乡转向了全国,从乡亲转向了普遍意义上的农村和农民,但还是基于过去对家乡农民的理解、理解和怜悯。之后,《粮食之路》获得了第六届鲁迅文学奖。我觉得当时最应该说的还是“感谢家乡给了我生命的源泉,也给了我最宝贵的人生经历。"谁叫我写食物?只有食物是我在列字井里认识的食物。
久别后回到家乡,这个一直让我称之为家乡的小村庄,已经完全不再是以前的样子了。伴随着农业生产力的逐步发展,农业机械和农业科技水平逐年提高。原本被称为土地盐碱化和气候干旱的列字村,现在已经使用了滴灌技术。旱地变成了“浇水田”,田地产量直线上升,从原来的亩产不到1500多公斤。大面积的草地也被综合利用。过去满目疮痍的碱泡或长满碱蓬草的盐碱滩变成了绿色的稻田。绿色的水稻和白色的鸟相互辉映。从远处看,它们就像一幅美丽的画。
在县乡二级政府的规划、指导和支持下,葡萄产业集体发展,家家户户种植大棚葡萄致富。截至2023年底,列字村葡萄大棚数量已达400个,主导产业收入超过1000万元,仅此一项,就使村民人均收入达到26700元。由于名字村鲜食葡萄的名声和供不应求,村县制定了更大、更宏伟的发展规划。他们计划在条件和政策支持的情况下,将周边村庄的地字村、陈字村、张字村、宙字村和元字村的村民集中搬到列字中心村,打造声誉更高、产能更高的“葡萄镇”。
我知道这个离别多年的村庄远远不在我的记忆里,但我还是像一个回家的孩子,带着好奇和喜悦问这个问那个问题,好像一切都和我自己有关。后来,我不禁在心里暗暗问:“为什么?”当然没有人回答这个问题,但我知道它在我心里,在我心里。
(陆朵也为这篇文章做出了贡献)
作家:任林举
任林举简介
中国作家协会第十届全国委员会委员、中国报告文学学会副会长、吉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中国电力作家协会副主席任林举。有近30部个人作品,代表作有《玉米大地》、《粮道》、《时间的形式》、《瑞雪丰年》、《此心此念》、《出泥潭记》、《虎啸》、《江如练》等。作品被翻译成英文、德文、法文、俄文、韩文、蒙文等多种文字。获得鲁迅文学奖、冰心散文奖、老舍散文奖、丰子恺散文奖、三毛散文奖、2014年最佳中国散文奖、长白山文艺奖等。
原题:《任林举:千字文中的家乡》
阅读原文
本文仅代表作者观点,版权归原创者所有,如需转载请在文中注明来源及作者名字。
免责声明:本文系转载编辑文章,仅作分享之用。如分享内容、图片侵犯到您的版权或非授权发布,请及时与我们联系进行审核处理或删除,您可以发送材料至邮箱:service@tojoy.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