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萊希特的戲劇啟示:如何以「使用」而非「供奉」對待經典

3天前

近期,德國柏林劇團2021年排演的《三分錢歌劇》在京滬演出,引發了圍繞布萊希特戲劇觀的熱議,尤其是其著名的間離理論。若想真正領悟布萊希特的戲劇精神,討論或需從形式層面向更深層次延伸。



《乞丐歌劇》:革新戲劇的底色來源


布萊希特與多位藝術家1928年合作的《三分錢歌劇》,改編自18世紀英國劇作家約翰·蓋伊的《乞丐歌劇》。


對中國觀眾而言,《乞丐歌劇》或許略顯陌生,但它在英國戲劇史上意義非凡。1728年蓋伊創作該劇後,朋友蒲柏預言其必將轟動,只是不確定是掌聲還是噓聲。事實證明,掌聲壓過了噓聲,甚至有一場演出多達98名觀眾擠上舞臺看戲。


憑藉空前成功,蓋伊次年寫了更具革新性的續集《波莉》(以女主角名字命名),雖生前未上演,卻引發強烈反響,還出現不少盜版。


18世紀早期的倫敦,「歌劇」專指意大利歌劇,是文化精英的專屬。它製作與觀看成本高昂,且用意大利語演出,普通民眾即便買得起票,也難以跨越語言門檻;加之內容聚焦古典神與英雄,與百姓生活遙遠。


《乞丐歌劇》則截然不同。在當時觀念中,「乞丐」與「歌劇」是社會兩個極端,蓋伊卻將兩者結合,並設置戲中戲結構:乞丐作為敘述人開場便説明該劇不符合正宗歌劇規格(無宣敘調);結尾時乞丐釋放本應被絞死的麥基,代劇作家總結創作意圖與道德寓意,以此諷刺當時歌劇的刻板浮誇,展現社會底層現實。


《乞丐歌劇》及其續集被視為「民謠歌劇」的奠基之作,融合喜劇、悲劇、歌劇、民謠等多種看似不協調的素材與形式,以豐富的舞臺視覺呈現底層故事,還穿插嚴肅的社會諷刺。自此,民謠歌劇贏得大眾喜愛並持續流行,牛津大學出版社相關書籍引言甚至盛讚蓋伊「通過《乞丐歌劇》創造了現代戲劇」。


陌生化的前提:對熟悉之物的再處理


20世紀20年代,布萊希特改編的《三分錢歌劇》成為標誌性作品,影響了當代音樂劇的形成與流行。


1928年初,該劇在柏林船塢劇院首演,最初名為《無賴》,後在福伊希特萬格建議下定名《三分錢歌劇》。排練與首演前雖麻煩不斷——演員因戲份、工資、名單等問題鬧情緒,布萊希特還因「國王使者是否騎真馬上臺」與劇院經理爭執——但首演轟動全城,連演約一年,布萊希特也藉此聲名大噪。


如今布萊希特已被經典化,排演其作品繞不開「如何對待經典作家與作品」的問題。其實布萊希特本人早有答案。


布萊希特常被提及的「抄襲」趣聞頗具啟示:《三分錢歌劇》獲得掌聲時,有評論家指責他使用阿默爾翻譯的維庸詩句卻未署名。布萊希特回應稱遺忘署名是因為對精神財産問題「原則上漫不經心」,還認為「作家的偉大在於作品能否被他人引用與使用」。事實上他手稿中給引用詩句打了引號,並調侃「舞臺沒有打引號的設備」。這種對前人文化遺産「使用而非供奉」的態度,讓他走在時代前列,也為後世廣泛接受。


使用已有題材、改編經典,正是布萊希特陌生化理論與間離效果的內在要求。他明確説:對事件或人物陌生化,就是剝去其為人熟知的表象,使人産生驚訝與好奇心。


道理很簡單:無法對本就陌生的事物陌生化,只有熟悉之物才能被陌生化。因此布萊希特常從已有作品取材,其許多作品(如改編自元雜劇《灰闌記》的《高加索灰闌記》)均源自世界文化遺産。他還直言「陌生化就是歷史化」,主張在具體歷史與社會背景中考察事物發展,通過陌生化展現人和事的其他可能性,讓觀眾對習以為常的事物産生新認識。


「拿去用吧」:布萊希特的開放性戲劇觀


布萊希特反對亞裏士多德式戲劇的共鳴,不讓觀眾移情於角色,通過陌生化産生間離效果打破共鳴。本次北京人藝上演的科斯基版《三分錢歌劇》,間離效果多由演員表演實現。劇中波莉暢想與麥基隱居鄉村小屋「像父親敬重的莎士比亞那樣」時,父親皮徹姆説了原劇本沒有的臺詞:「可這是布萊希特。」


了解布萊希特對莎士比亞的態度便知這句臺詞的巧妙:布萊希特反對呈現莎士比亞式的「偉大個人」,主張聚焦社會與社會關係中的人,關注事物發展過程——比如《三分錢歌劇》中波莉從天真少女變成掌控黑幫的冷漠生意人,最終拒絕贖回麥基。


布萊希特的間離方法多種多樣,包括敘述性情節、演員打破第四堵墻的表演、有獨立意義的歌曲音樂與舞臺布景等。情節不為講述引人入勝的故事,演員不為塑造催人淚下的角色,音樂不為烘托氣氛,布景也不僅是表演背景板。


麥基結局的處理向來是排演重點。布萊希特希望演員騎真馬上臺,以滑稽效果諷刺大團圓結局的不現實,同時讓觀眾保持超然姿態,動用理智思考。科斯基版的處理頗為精彩:先讓麥基被真實絞死(演員長時間吊在空中,觀眾移情導致氣氛凝重);隨後皮徹姆站出來説「我們設想了另一種結局,麥基不被絞死」,麥基「死而復活」在空中做滑稽動作慶祝封官,可舞臺其他人並未歡慶,最後「LOVE ME」燈牌降下——這句舞臺布景的「話語」振聾發聵。觀眾經歷了「移情-間離-理性喚醒」的過程:先因麥基之死移情,後被改變的結局間離,最後被「LOVE ME」喚起思考,這種深刻移情後的間離更能觸動理性。


有人認為布萊希特愛説教,實則不然:他的教育性與娛樂性並不衝突,教育不是強行灌輸,而是引導觀眾發問探究;娛樂需訴諸理性,當觀眾以主體性運用理性認識世界時,更高層次的享受自然會産生。


布萊希特戲劇精神的精髓,在於用辯證法打破「永恒」,展示事物的可變性——可變才能帶來進步。這種精神對當下如何面對他的作品與理論,乃至人類文化遺産,都頗具啟發性。


布萊希特1956年逝世,按德國版權法,作家逝世70年後作品將進入公共版權,未來對其作品的排演與改編會更多元。正如他自我調侃的那樣:「誰要是需要什麼,就拿去好了!反正我自己也是抄來的。」


文/關國歡 攝影/史春陽


【責任編輯:楊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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