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枚《随园食单》中的杨中丞豆腐:美食背后的故事

09-08 06:15

袁枚在《随园食单》里,对美食的记录堪称经典。这部书中的三百二十六道菜,是他四十年美食探索的结晶。他自己曾说,“每食于某氏而饱,必使家厨往彼灶觚,执弟子之礼”,凭借这种不耻下问的精神,终成一代美食大家。


《随园食单》里的美食记载言简意赅,短则十几字,长则几十字就能把一道菜描述清楚。然而,这道“鳆鱼豆腐”,袁枚却讲了两次。当时人们称鲍鱼为“鳆鱼”,或许是这道菜里的鲍鱼和豆腐做得实在绝妙,让他难以忘怀。第一次提及是在“海鲜单”的“鳆鱼”条目:“鳆鱼炒薄片甚佳,杨中丞家削片入鸡汤豆腐中,号称‘鳆鱼豆腐’。上加陈糟油浇之。”


在“杂素菜单”里的“杨中丞豆腐”,记载更为详细:“用嫩豆腐煮去豆气,入鸡汤,同鳆鱼片滚数刻,加糟油、香蕈起锅。鸡汁须浓,鱼片要薄。”


具体做法大概是:先把鲍鱼切成薄片;接着将嫩豆腐焯水去除豆腥味;然后用浓鸡汤与焯过水的豆腐、鲍鱼片一起焖煮,水开后再煮片刻,加入陈糟油和香菇,即可起锅。


这道菜看似简单,实则复杂,有几个关键点。一是嫩豆腐要先焯水去除豆腥味。豆腥味主要是大豆在粉碎加工时,自身的脂肪氧化酶遇空气被激活,将部分多不饱和脂肪酸氧化并降解为醛、酮类等小分子化合物,这些小分子化合物沸点低且溶于水,简单焯水就能去除大部分。二是要先煲出鸡汤,袁枚在“选用须知”中提到,“蒸鸡用雌鸡,煨鸡用骟鸡,取鸡汁用老鸡”。


更为关键的是鲍鱼要切成薄片,焖煮时水开后再煮一阵即可。我们吃的鲍鱼软体部分是宽大扁平的肉足,其附着力惊人,一个壳长十五厘米的鲍鱼,肉足吸附力高达二百公斤。这个肉足由纵横交错的结缔组织构成,主要成分是胶原蛋白,肉质十分坚韧。动物胶原蛋白在四十度左右变性,肉质变软,但继续加热又会变硬,要再变软需长时间炖煮。烹饪鲜鲍切成薄片在烧开的鸡汤中焯几秒,是为了控制温度让鲍鱼均匀受热。袁枚说让鲍鱼片与豆腐在烧开的鸡汤中“滚数刻”再放香菇,并非最佳方法,应先放豆腐和香菇“滚数刻”,调好味后再放鲍鱼片,马上熄火,用鸡汤余温把鲍鱼片汆熟,这样做出的鲍鱼片才又鲜又嫩。


袁枚所说的陈糟油也有讲究。糟油是在甜酒糟中加入丁香、月桂等多种辅料继续发酵而成,发酵时间越长,风味物质越多,香味越浓郁,所以他强调用“陈糟油”。糟油是江苏太仓特产,始创于清乾隆年间,先在江浙一带流行后逐步外传,太仓的最为出名,因其空气中的微生物适合糟油风味的产生和累积。这道菜是典型的苏帮菜,糟油的应用就是有力证明。


鲍鱼和豆腐的组合,即便在今天也较为罕见,主要是两者价格一贵一贱,通常不会想到把它们搭配在一起。在袁枚生活的时代,鲍鱼还未人工养殖,十分名贵。夏曾传在《随园食单补证》里用富家儿和寒儒的比喻来形容这种组合,他把鲍鱼比作不会作文的富家儿,豆腐比作善文的寒儒,将鲍鱼滚豆腐比作考场作弊,富家儿出重金买寒儒试卷,双方各得好处。其实,鲍鱼和豆腐这两个清淡之物组合出效果的关键是浓鸡汁和陈糟油。


《随园食单》里不乏达官显贵,袁枚遇到喜欢的菜会“问其方略,集而存之”。其中“杨中丞”出现次数最多,除了“杨中丞豆腐”,“羽族单”里的“焦鸡”,袁枚明确指出“此杨中丞家法也。方辅兄家亦好”,“点心单”里还有“杨中丞西洋饼”,可见“杨中丞”家的厨师技艺高超。


中丞一职始于汉代,东汉以来,御史大夫转为大司空,以御史中丞为御史台长官。唐、宋常以中丞代行御史大夫之职。明代改御史台为都察院,都察院副职都御史相当于前代的御史中丞。明、清常以副都御史或佥都御史出任巡抚,清代各省巡抚例兼右都御史衔,所以明、清巡抚也称中丞。


有人推测“杨中丞”是与袁枚有交往的浙江巡抚杨廷璋,但这种可能性不大。杨廷璋在乾隆二十一年(1756)任浙江巡抚,乾隆二十四年(1759)就任闽浙总督,后来还授太子太保、体仁阁大学士,袁枚出版《随园食单》时他已去世,袁枚对官员称谓只往高职务叫,不会选巡抚这一低职位。


更大可能是袁枚的好朋友杨潮观,字宏度,号笠湖,江苏无锡人。袁枚与他相识于乾隆元年(1736),当时袁枚进京参加博学鸿词科考试,杨潮观中举人到京旅游,两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自此结下深厚情谊。两人志趣相投,都喜欢诗词、戏曲和美食,在宦海沉浮中互相鼓励。袁枚准备辞官时,杨潮观时任邛州知府,还寄金三百让他在金陵置宅。辞官后袁枚几次找杨潮观玩,杨潮观出公差还特地转道金陵会老友。袁枚让女儿阿能认杨潮观做干爹并寄养在他家。虽然杨潮观只是知府,比巡抚“中丞”低一级,但翻看《随园食单》和《随园诗话》,袁枚把官员往高一级职位叫很常见,这是当时的习俗。


不过,他们的友谊后来出现了裂痕。杨潮观曾向袁枚讲了一个梦,说他主持考试阅卷前,梦到一个三十多岁淡妆的女子拜托他对《桂花香》一卷留心相助,阅卷时真发现有老贡生作了《桂花香》,文笔尚可,他便录取了该贡生,还认为梦中女子可能是李香君。袁枚把这件事写进了短篇小说集《子不语》中。


在袁枚看来这是趣事,便大肆记录。《子不语》写成后他寄给杨潮观,没想到杨潮观大发雷霆,去信指责袁枚,说李香君是侯朝宗的“婊子”,自己厌恶“名妓”二字,不明白自己哪里得罪了袁枚,竟遭如此侮弄。


袁枚觉得是趣事,杨潮观却认为是丑事,矛盾由此产生。这本是小事,杨潮观却写了不客气的信。袁枚收到信后也很生气,回信三千余字,诅咒杨潮观怕是快死了为墓志铭好看才想隐去此事,还挖苦他“伪名儒,不如真名妓”,从此两人互不往来。


杨潮观名气虽不如袁枚大,但官声很好,还是著名戏曲家。两位文坛老人多年惺惺相惜,却因一个梦交恶,实在可惜。杨潮观去世后,袁枚后悔了,受其子女之托为他写了《邛州知州杨君笠湖传》,并对自己的行为有所检讨:“君与余为总角交,性情绝不相似。余狂,君狷;余疏俊,君笃诚。”


《论语》说“父为子隐,子为父隐,直在其中矣”,朋友交往也应“亲亲互隐”,不该说的事不能说。袁枚在《随园诗话》中也说要“平心静气,存其是而去其非”,但他却没做到,真是个“大嘴巴”。


嘴大吃四方,嘴大也惹事,不如好好品尝这道鲍鱼滚鸡汤豆腐。


本文摘自《袁枚的讲究:趣读随园食单》,林卫辉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5年8月。澎湃新闻经出版方授权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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