拒绝俯视,用脚走进城市生活的内部
为什么要走进城市,了解一般人的生活?
在《走进中国城市(修订本)》中,王笛给出了他的回答:“一个国家和城市的文明程度,就是看他们对下层阶级的态度,是想给他们一条活下去的路,让他们过上有尊严的生活,还是为了所谓的面子,让他们消失。一座充满活力的城市,人口构成应该是多层次的。而且,在一个城市里,无论人们的经济地位如何,他们都应该拥有同样的权利。”
为了观察中国城市发展的现实进程,王笛在写作时比较了柯布西耶、芒福德和雅各布斯对城市发展的三个不同想法。其中,柯布西耶在建筑界享有盛誉。作为一名现代主义建筑大师,他的梦想是“发明一个理想的工业城市,进行全面的功能划分”。在柯布西耶的城市设计中,他就像一个上帝,高高在上,俯视着自己的成就,让一切都在自己的控制之内。
近年来,人们越来越痴迷于“俯瞰城市”。随着时代的发展,航拍不再高不可攀,无人机可以使局部航拍成为可能。各种俯视照片在媒体和生活中越来越普遍。很多人沉迷于这个角度。当他们炫耀自己在城市的“氛围”时,他们通常会用俯视照片作为证明。在这些照片中,高层建筑就像水泥森林一样,密密麻麻地植入地面,呈现出壮观的景象。
进入中国城市内部(修订本)
然而,俯视式照片并不能代表城市的一切。它确实壮观大气,能满足一些人的虚荣心,但正因为如此,它暴露了城市的结构缺陷和人们的思维缺陷。“俯视”下的角度是一个宏伟的角度,缩小了城市的视野,突出了它的布局;但同时也是一种忽视个人的角度。从这个角度来看,城市里的人很难看到类似的存在。
如果只是作为一个欣赏者或者局外人,这样的“目中无人”只是视角和审美的区别,但对于城市规划者来说就不一样了。这个角度太有欺骗性,容易误导规划者。就像柯布西耶的城市设计方案一样,虽然有其辉煌的一面,但显然忽略了城市的复杂性。
一九二九年,勒·柯布西耶浏览南美,在两位飞行员的帮助下,他从空中俯瞰了里约热内卢。当时,勒·柯布西耶拥有一系列令人眼花缭乱的称号:20世纪最著名的建筑师、城市规划师、现代主义建筑的旗手、机器美学的创始人和“功能主义鼻祖”...飞机为勒·柯布西耶提供了前所未有的广阔视角,里约热内卢被简化为一座线性城市。因此,柯布西耶兴奋地描绘了城市规划的草图。一座离地约100米高的混凝土高架桥沿着海岸线延伸了几公里,是人们在高耸的桥下居住的地方。他从这次激动人心的经历中收获了很多,很多理论和规划草图甚至因为这次调查而直接诞生。然而,在《美国大城市的死与生》的作者简·雅各布斯看来,他也迷失了。
柯布西耶的城市规划与俯视的方向是一致的。在他的“手术刀”下,这座城市被切割成一个整齐的功能区域,在俯视角度呈现出几何美。在这种城市规划中,人就像一个棋子,只需要出现在应该出现的功能区域,承担自己的社会功能。严格来说,它们与汽车、树木或建筑玻璃幕墙上的玻璃没有本质区别。
俯瞰城市的确能带来一种近乎权力的快感。但这个世界上没有人能一直呆在天上俯瞰城市,也没有人能一直在空中完成自己的生活。最后,每个人都会看着自己所在的城市,走在街上,进入商店、餐馆、学校和办公楼。他们不是城市景观的“工具人”,而是城市功能的应用者和享受者。所以,比俯瞰一个城市更重要的是步入其中的体验。
这就是王笛所做的。他拒绝俯视,习惯于来到城市中间,强调实证和案例研究,他的作品《茶馆》和《袍哥》反映了这一点。然而,《走进中国城市(修订本)》并没有从微观的角度呈现出来,而是探讨了微观历史的方法论、城市历史研究的路径、大众文化与精英文化的关系、城市文化与公共空间研究的基本概念、日常生活与公共空间的关系等。由书中我们可以了解到,正是依靠这些理论,王笛才能将自己所见所得转化为历史研究的证据。
王笛分析了历史作品中表达的两个倾向:一是分析看似简单的问题,将读者引入意想不到的境界,发现这样复杂的谜团埋在简单的问题后面。这一方法就是现在常说的“话语分析”,这一趋势也逐渐从西方进入中国的学术领域,越来越受到学者的青睐。另一种倾向是试图通俗易懂地分析复杂的问题,试图以相对清晰、直接、清晰的方式讨论自己的想法,尽量避免使用过多的理论和术语。目的不仅是让这个领域的专家或者其他领域的学者能够理解,也是让大众读者能够理解和喜欢阅读。
在王笛看来,最后一种方法是引导读者进入“事件”,让他们“身临其境”观察“事件”,这也是微观历史的魅力所在。
这种写作方式明显不同于大家熟知的“古今变迁”历史写作。长期以来,英雄史观和宏大叙事一直占据着中国历史学界的主导地位。“热衷于重大题材的历史学家,把世界当成沧海一滴水,无所谓。他们不屑于观察自己的生活、经历和内心世界。”
但正如王笛书所说:“中国的历史是由精英记录和表达的。关于人们思想的文字资料或多或少都有记录者的思想倾向,也就是说,我们从文字中获得的关于人们思想及其文化的描述几乎都经过了精英的过滤,这些描述不可避免地注入了精英的思想,毫无疑问,这些描述是有偏见的。我们可以这样认为,我们所能知道的过去下层民众的文化、信仰和期望,几乎都是通过扭曲的观点和中介获得的。通过这种方式,当我们研究下层阶级的生活和文化时,我们将面临相当大的困难。许多传统研究资料都有明显的局限性,它们往往代表精英和正统观点,它们要么对人民不屑一顾,要么含糊不清,要么记录扭曲的信息。”
在《走进中国城市内部(修订本)》的介绍中,王笛提到了他早期的两部英文作品——《街头文化》和《茶馆》(后来出版了中文版)。他认为,“这两本书的成功当然取决于各种因素,但重要的原因是它们反映了中国城市的新方向,以微观历史和新文化史的方式研究,以及理论、方法和实践的新探索。”
以王笛对成都茶馆的研究为例,他的研究主要集中在三个主题上:一是茶馆作为一个小企业:二是茶馆对人们日常生活的作用:三是茶馆在公共政治中的人物。
对王笛来说,晚清和民国时期的成都小商业是最重要的经济部门,而茶馆是成都小商业最重要的形式。与此同时,没有其它商店能像茶馆一样,与人们的日常生活息息相关。茶馆不仅代表着独特的运营模式,而且构成了丰富多彩的日常文化。王笛考察了茶馆与顾客、茶馆与地方政府的关系,分析了茶馆行业公会和茶馆工人工会的作用,观察了他们是如何成为地方政府和行业、地方政府和工人组织之间的中介人员的。另外,茶馆在人与社区或邻里生活相处中所扮演的角色也值得探讨。各社会集团使用茶馆从事经济、社会和文学活动。他们以茶馆为市场,在那里进行大小交易。以茶馆为舞台,提供和娱乐。茶馆中的矛盾、控制和权力斗争揭示了一个事实:茶馆中总是清晰地反映着政治变化,茶馆成为政治舞台,成为国家和地方政治进化的方向标。例如,在抗日战争之前,政府出台了许多控制茶馆的规定,理由是保持了社会秩序的稳定。在随后的内战时期,国家和其他社会力量利用茶馆为其政治目的服务,更是达到了前所未有的水平。
对茶馆的深入探索,让王笛得出结论:20世纪上半叶,坚韧的地方文化和习惯不断抵御西化的冲击,抵制现代化带来的同样的文化方式,抵制国家权力的渗透。然而,这种国家权力的渗透和日益加强的过程贯穿于20世纪上半叶的人们的公共生活,即中国越来越直接干预人们的日常生活。
作为一个重要的公共空间,茶馆可以算是王笛研究公共空间的一个重要尝试。“公共空间”是指城市中对所有人开放的区域,“公共生活”是每个人在公共空间中的日常生活。行政权力在人类现代化的过程中,总会影响到市民的公共空间,而“社会”这个概念在这个过程中会萎缩、变形、反弹。在过去的研究中,许多西方学者认为中国城市缺乏欧洲社会这样的市民组织,王国政权的行政力量是主导地位,但王笛在研究中发现了相当独立和活跃的公共生活。
这种公共空间和公共生活的概念仍然是城市的一部分,它们可能是王笛眼中最重要的部分。在书中,王笛批评了大规模拆迁和大规模建设,并提倡每个人在城市中应该享有的平等权利。
中国传统城市的发展受到各种条件的限制,城市空间和文化大多是自然形成的,没有总体规划。但是也正因为如此,城市各自呈现出不同的风貌、管理机制和生活习惯,也孕育了不同的地方文化。清末以来,现代化浪潮冲击中国,带来城市改良运动,以统一的方式改造城市,加强我国的控制。《走进中国城市内部(修订本)》写道:“这种模式包括修复街道以改善交通,重建城市空间以促进‘现代’城市景观,规定卫生标准以避免疾病,清除街头乞丐以促进‘进步’的城市形象,设立各种规章制度,维护社会秩序,改善休闲娱乐,以‘启蒙’公众,弘扬爱国主义,培养新的国家认同,加强政治,促进中国的控制。”
在这种“现代化和日益增长的国家权力的冲击下,地方独特性和多样性的削弱是显而易见的。虽然有些变化很强,有些变化很慢”,但地方文化有着顽强的生命力。虽然它们在不同的历史阶段有进有退,但它们永远不会停止。
这当然是王笛眼中的价值所在。他并非抵制现代化,而是希望在现代化中保留城市的核心、文化和生命力。
在这一点上,世界上许多城市都走过了弯路。纽约就是一个例子。它曾经打算通过大规模拆迁和建设来完成新城市的建设。幸运的是,简·雅各布斯领先,挑战规划领域的主流话语权,赋予美国城市不同的面貌。这就是《美国大城市的死与生》一书。
关于城市建设,20世纪50年代,美国有一种说法:“只要我有足够的钱,我就能把城市建设好”,这种说法常被称为“大气魄大手笔”。
雅各布斯在《美国大城市的死与生》中称这一想法为“一厢情愿的神话”。她批评当时美国的城市建设:“最初的几十亿建造了什么:低收入住宅区已经成为青少年犯罪、故意破坏和普遍社会失望的中心...中产住宅区死气沉沉,军营一般封闭,没有城市生活的活力和活力...人行道不清楚从何而来,无论走到哪里,都没有人走路。快车道则提取了城市的精华,极大地损害了城市的活力。那不是城市的改造,而是城市的洗劫。”
《美国大城市的死与生》
《美国大城市的死与生》激怒了当时的美国城市规划者,认为雅各布斯只是一个女人。然而,历史证明,正是雅各布斯的理念彻底改变了美国的城市建设,结束了上世纪50年代美国政府的城市建设运动,主要特点是清除贫民区和修建高速公路。这个习惯于走街串巷,关注城市细节的女人,发现了很多规划者忽略的东西,而这些才是城市的真谛。
雅各布斯的城市理念,核心无非是“人性”这个词,它不机械,甚至随遇而安。它使城市成为一个有机的整体,充满活力,呈现出无尽的多样性。
在肯定雅各布斯理念的同时,王笛也引用了芒福德的观点。芒福德提出了城市发展的六个阶段,即“原始城市”(村庄)、“城邦”(村庄集合)、“大城市”(出现在重要城市)、“大城市区”(衰落的开始)、“独裁城市”(城市系统过度膨胀)和“死亡之城”(城市被废弃)。
自然,在王笛看来,第六阶段的“死亡之城”有点危言耸听。他写道:“芒福德是指古罗马因战争和疾病而被摧毁。中国城市不应该朝这个方向死亡,但它可能会以另一种方式衰落。例如,中国的城市交通、供水、垃圾等问题可能会使城市不适宜居住。一些城市因资源匮乏而死亡,比如玉门,现在油田匮乏之后,大家大量离开这个城市,城市开始走向荒芜。”
与此同时,许多城市被迫拆除原来的街道,因为大城市已经成为汽车的世界。“经济的扩张造成了城市的破坏和更新,最终是大规模的拆迁和建设,所以对城市的破坏越来越大。中国许多历史城市的老城区被彻底拆除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一旦城市被汽车主导,人气就会逐渐消失。”
王笛所希望留住的,正是城市的多样性和人气,以及那些不可挽回的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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