脱口秀争议：不止性别与抄袭背后的产业困境

越来越多演员不再参与线上脱口秀，不可控的争议也日益增多，中国脱口秀究竟出了什么问题？中国脱口秀被资本和新媒介催熟，从起飞的那一刻起，就埋下了冲突的根源。

脱口秀与夏天一同暂别。今年的两档脱口秀综艺话题不断。《喜剧之王单口季 2》落幕时，单口喜剧演员兼编剧张灏哲的一张朋友圈截图在小红书上流传。截图显示，房主任和嘻哈的稿子并非本人创作，原本的稿子很普通，是编剧团队共同完成的。

脱口秀节目向来擅长制造热搜话题，今年不受控的争议尤其多，从“女权含量过高”“房主任经历是否真实”，到收官时的“Kid 抄袭”“翟佳宁配不配冠军”等。每个话题都会在微博或小红书上引发大规模争吵。有人认为，综艺编剧的职责就是如此，综艺需要收视率和讨论度来招商赚钱，编剧要参与前期策划，为选手设置符合其特质的故事线，发掘和整理素材，确保节目效果，选手稿子的好坏只是其中一个环节。

“张灏哲”朋友圈的争议，以及两档节目大部分的争议，都可归结为一个简单的二分问题：观众看的是单口喜剧表演，还是综艺节目？英国喜剧演员 Ricky Gevais 曾说，在台上说痛殴五岁孩子观众会笑，但如果真打了孩子就不一样了。我们生活在由无数小世界构成的大世界里，家庭与职场、综艺和现实都遵循不同的逻辑和玩法。世界能和谐运转，是因为每个小世界的参与者都遵循一套约定俗成的惯例。中国脱口秀的很多争议，本质上是“喜剧世界”和“日常世界”惯例的冲突。

在线下俱乐部这个“艺术世界”里，观众和演员有一套心照不宣的惯例，如“舞台上的故事允许虚构和夸张”“冒犯是探索边界的常见手法”。然而，当综艺和短视频将脱口秀抛入遵循“日常世界”惯例（如“要为说话的真实性负责”“不能冒犯他人”）的舆论场时，冲突便爆发了。

美国单口喜剧历史悠久，可追溯到一百多年前的马克·吐温年代，从巡回马戏团和草根酒吧起步，从业者通过数千场线下表演打磨技艺、积累作品，建立个人风格，创作者与观众之间的惯例也在漫长的成长过程中深入人心。而中国脱口秀则按下了快进键。多数“脱口秀 OG”因 2012 年黄西在白宫的演出视频开始表演，2016 年试播的《吐槽大会》让脱口秀走向大众。当本土线下根基尚浅、俱乐部文化局限于少数一线城市时，线上综艺直接将脱口秀推到了亿万观众面前。

笑果文化、腾讯视频和爱奇艺等通过线上综艺，掌握了行业新人通往主流视野的通道，用自身的选拔标准、内容偏好和商业模式塑造了整个行业，成为规则制定者和人才与流量的垄断者。在美国的脱口秀成长模式中，从业者先积累“文化资本”，再兑换为“符号资本”。而在中国脱口秀领域，头部公司作为权力中心，直接向选中的演员授予巨额“符号资本”，导致演员“符号资本”增值，行业平均“文化资本”存量却未同步增长，名气与实力倒挂成为常态。这种独特的资本构成决定了行业的脆弱性，它高度依赖外部平台的价值判断，内部“文化资本”的价值被低估甚至绑架，冲突和裂痕从一开始就已埋下。

巧合的是，《吐槽大会》试播集在 2016 年 7 月上线，不久后抖音诞生。脱口秀在中国的飞速发展与短视频的急速膨胀几乎同时，抖音和小红书成为主要娱乐媒介，脱口秀也不可避免地卷入其中。抖音等短视频算法奖励爆点而非结构，一个需要铺垫 5 分钟的精妙段子在其价值体系中毫无价值，而能瞬间引爆情绪的金句才是王道，这就是为什么大家只记住“男人为什么那么普通，却那么自信”，而忽略前后铺垫的原因。

“小红书化”则用更具粘性和规训能力的社群逻辑定制内容。小红书强调“共鸣感”“价值感”，容易传播的是截图而非 15 秒视频。受欢迎的段子通常有明确主题和精准情绪标签，像心情笔记一样，有金句且能代入，切中都市年轻人在职场、情感、生活方式上的痛点和痒点。

在新媒介形态的影响下，脱口秀创作向特定话题集中，宏大、冒犯、需要复杂逻辑思辨的议题被边缘化。创作重心从构建完整故事转向提炼“金句”。观众需要共鸣，且希望通过简单语句获得，脱口秀顺应这一趋势，只提供情绪，放弃构建宏大论述，让商业和媒介传播逻辑更顺畅。

这种生产模式改变了脱口秀内容和观众期待。观众寻求共鸣，对真实性要求提高，会用“日常世界”的惯例要求“喜剧艺术世界”的表演者呈现真实，这成为诸多争议的导火索。创作者方面，市场验证某类议题能创造话题和共鸣后，“商业逻辑”会驱动平台和创作者进行同质化内容生产，创作者的真诚表达容易被商业动机裹挟，导致议题“泛滥”和观众审美疲劳。这并非议题本身的问题，而是过度“产品化”侵蚀了创作的真诚性和多样性，让公共讨论变成情绪宣泄。

以“商业逻辑”为主导、“情绪价值”为核心的生产模式，使脱口秀内容不断简化，成为可快速消费的“段子”和“金句”。内容的完整意图和艺术边界在传播中被牺牲，于是出现了张灏哲质疑综艺流程、观众批评房主任表演真实性的争议。

这种争议不仅在中国存在。美国喜剧产业的规则和边界经过长时间磨合，已成为社会常识，人们不会考证段子里个人经历的真实性，冒犯性表达被认为是喜剧的重要功能之一。但近年来，围绕喜剧演员的冲突也不断发生，如凯文·哈特因涉同性恋言论被取消奥斯卡主持资格、威尔·史密斯掌掴克里斯·洛克、查普尔调侃跨性别群体引发 Netflix 员工抗议和罢工等。传媒环境和意识形态在变化，关于“政治正确”与喜剧、冒犯边界的“文化战争”每天都在上演。

两档节目结束时，很多演员表示明年不再参加线上节目，包括漫才兄弟、毛豆、小佳、小北等，此前的杨笠、梁海源、思文等也已减少线上活动。也许他们意识到，线上脱口秀和线下单口喜剧演出是两个世界，曾经看似同路，如今裂痕已难以掩盖。今年的种种冲突，是新兴产业在经历爆炸式增长后，内部结构性压力向外传导的必然结果。

单口喜剧需要闯关，线上和线下需以不同方式共同努力，这样我们才能迎来更多属于喜剧的夏天。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洒家君泽”，作者：洒家君泽，36 氪经授权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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