拯救视效大片：让叙事成为奇观的动力引擎

近年来，众多重磅视听大片在市场上表现不佳。像漫威的《毒液：最后一舞》《惊奇队长2》《美国队长4》，经典动作系列新作《碟中谍8：致命清算》等影片，票房成绩大多未达预期，部分甚至远不如系列前作。这引发了业内对类型疲劳、视觉奇观失效等问题的反思。曾经作为商业大片标配的高成本制作和炫目场面，似乎渐渐失去了对观众的吸引力，视觉奇观的审美效力被削弱，还导致观众出现普遍的感官疲劳。

《碟中谍8：致命清算》剧照

这种情况让我们重新思考几个关键问题：为何当代很多视效大片越来越注重奇观而忽视叙事？脱离叙事结构的视觉奇观是否还有吸引力？什么才是“好的”视觉奇观，什么只是空洞的技术炫技？要解答这些问题，需回到电影美学的深层结构，重新审视视觉奇观与叙事之间长期存在的紧张关系。

叙事与奇观，真的对立吗？

纵观电影史，叙事电影虽长期是正统范式占据主流，但实际上，叙事与奇观一直处于权力争夺中，时而相辅相成，时而相互牵制。从汤姆·冈宁提出的“吸引力电影”概念来看，早期电影不以讲故事为核心，更倾向用运动、机械和视觉冲击吸引观众。

20世纪10年代至60年代，经典叙事范式确立主导地位，强调线性结构、因果关系、人物动机和情节推进。但70年代，随着特效技术发展，《大白鲨》《星球大战》等作品引发了奇观主导的工业变革。当时就有学者批评，高预算影片过度依赖暴力、爆炸和视觉冲击，削弱了情节复杂性，导致叙事功能退化，视觉奇观从叙事的辅助工具变成吸引观众的主导机制。

90年代，“心智游戏电影”如《罗拉快跑》《记忆碎片》等，以非线性、非因果的复杂叙事方式，回应主流大片叙事的单一和乏味，试图唤起观众对故事结构、角色内在动因和心理深度的兴趣。

进入新世纪，漫威宇宙崛起后，视效叙事迎来奇观主导的高峰期。早期漫威作品如《钢铁侠》《复仇者联盟》曾成功整合动作场面、角色成长和宇宙设定。但随着系列扩张和作品数量增加，创意重复、叙事结构公式化问题凸显。近年来漫威影片在奇观场面上依赖模板化剪辑和视觉堆叠，缺乏令人信服的情节动因和人物弧光，观众对其“炫技空洞”“缺乏情感张力”的批评增多，强化了“视觉奇观会替代甚至削弱叙事”的刻板印象。

这种思维背后是二元对立逻辑，将叙事与奇观视为相互消解的力量，认为强化视觉表现必然牺牲叙事复杂性，反之亦然。这在理论上构建了“叙事/图像”“文本/技术”的二元范式，在实践中让创作者无法融合形式与内容，使电影在艺术完整性上出现撕裂。

奇观与叙事可以互相激活

这种撕裂在当下很多商业大片中表现明显。一些作品，尤其是近年部分漫威电影，几乎全靠连场打斗、爆破、追逐、转场等特效场景吸引观众，叙事被简化为贯穿奇观段落的功能性结构，缺乏真实的故事张力和人物层次。

比如《惊奇队长2》，快速堆叠的战斗场面虽在视觉风格上力求创新，但故事缺乏动机支撑和人物成长弧线，动作成了孤立空洞的展示。《碟中谍8：致命清算》也被批评“剧作薄弱、叙事断裂”，成了“炫技的中场表演”而非完整叙事。在这种情况下，奇观成了悬浮于叙事之上的“展品”，难以引发观众情感共鸣，过度的视觉消费还削弱了奇观的冲击力，让观众陷入“审美过载”和“奇观疲劳”。

电影中叙事与奇观的对立，类似文学作品中“叙述”与“描写”的区分。在叙事学框架里，“叙述”推动事件发展、建立因果链条和时间线索；“描写”暂停时间流动，聚焦场景、人物或氛围呈现，具有视觉性和瞬间性。这反映出叙事的线性推进与奇观的瞬间呈现之间的形式冲突，即叙事强调时间延续和因果性，奇观偏向空间化、直观性和非线性体验，这也解释了为何很多当代电影中叙事与奇观难以融合，总是相互削弱。

然而在文学传统中，叙述与描写并非相互排斥，它们分别是故事的“骨骼”与“血肉”，相互协作、不可分离。同理，电影中的叙事与奇观并非天然矛盾。真正动人的奇观，往往在叙事结构中被赋予情感张力、角色动因或戏剧意义，成为有内在逻辑的“叙事性奇观”。

事实上，电影美学的发展是在叙事与奇观的交替和重组中获得活力的。古典叙事范式程式化时，奇观电影带来新的感官刺激；奇观电影形式重复时，心智游戏电影恢复故事张力；漫威早期影片则在两者间寻找融合路径。不同阶段的电影类型更替和模式革新，证明了叙事与奇观并非对立，而是可以相互激活。

“叙事性奇观”的四种打开方式

真正有效的奇观往往是“叙事性奇观”。从《星球大战》《银翼杀手》到《侏罗纪公园》《泰坦尼克号》，再到《哈利·波特》《阿凡达》系列，这些作品的成功不仅在于技术特效革新，更在于将奇观纳入叙事轨道，服务于角色命运、情节高潮和情感释放。

反观近年很多票房失利的大片，常误以为视觉奇观本身就有观赏价值，无需叙事支撑。但在奇观泛滥、模式同质的背景下，观众对单纯依赖动作、爆破、CG特效的感官刺激已失去新鲜感，甚至产生逆反心理。奇观脱离叙事，就会变成空洞乏味的装饰。所以，回到叙事是重建奇观效力的必由之路。

第一种方式是在叙事推进中设置奇观节点，让其承载情绪爆发或命运转折的功能。例如《E.T.外星人》中孩子骑着自行车飞跃天空的场景，并非复杂视效操作，但因前期叙事铺垫积累的紧张和情感，这一奇观瞬间极具震撼力。可见，同一视觉场景在不同叙事结构中的情感效果不同。

第二种方式是在奇观场景中引入悬念机制，增强戏剧性和观看张力。像斯皮尔伯格在《大白鲨》《侏罗纪公园》《夺宝奇兵》等影片中的场面调度技巧，在视觉奇观中植入悬念节奏，让观众在视觉震撼的同时，被情节的不确定性吸引，使奇观获得延展的时间性和心理效应。

第三种方式是通过独特的叙事构想，构建“类型上的奇观”。以《瞬息全宇宙》为例，影片不仅在视觉上呈现超现实的多元宇宙，更通过母女关系这一核心情感线索，将混乱的宇宙转场与人物心理裂变巧妙结合。《芭比》中的芭比乐园，也是基于对文化符号和性别政治的深度书写，让粉色幻想空间有了现实反思力。

第四种方式是在奇观内部嵌入叙事结构，使视觉奇观成为戏剧事件。近期热映的赛车题材影片《F1：狂飙飞车》就是典型例子。乍看该片延续赛车片经典模型，人物和剧情设定中规中矩甚至略显套路。但它的创新在于，在视觉奇观内部结构中植入了心智文本支撑的强叙事性，以“微型剧场化”策略重塑了奇观的叙事功能。

影片没有把赛车场面当作剧情插曲或展示高潮，而是对每场比赛进行细致叙事建构。每场赛事都是一个有完整戏剧节奏的叙事单元，有清晰的起承转合结构，从出发前的心理预设、比赛中的策略选择、遭遇技术或情境障碍，到最终反转、逆转或失败。这种处理方式让每场赛车场面如同三幕剧或四幕剧，内在张力远超普通赛车片的速度冲击和视觉刺激。

更重要的是，这种叙事性内嵌于视觉动作本身。观众在高速飞驰中，体验的不仅是“炫技”奇观，更是一场包含心理博弈、技术判断和意志比拼的“行动剧”。也就是说，视觉奇观不再是“讲完故事后的呈现”，而是本身就在“讲述故事”。

这种处理方式增强了比赛的观赏强度，赋予奇观持续的戏剧生命力，突破了传统奇观观念，从“叙事+奇观”的附加式结构转向“奇观即叙事”的内聚式结构。视觉奇观成为富有戏剧能量和结构完整性的事件本体，这是新的视觉建构方式和叙事策略，代表了当代商业电影中“叙事性奇观”的重要探索方向。

失败的奇观电影，往往是创作者高估了奇观的表层冲击力，低估了其构建难度，忽视了情感结构和叙事节奏对奇观效果的决定作用。真正有效的视觉奇观，要建立在叙事策略、节奏控制和情感逻辑基础上。

因此，开拓当代商业电影新路，关键不是在叙事与奇观中选其一，而是打破它们的结构对立，探索更深层次的融合逻辑。奇观可以触发叙事，叙事能成为奇观的动力引擎。《哪吒之魔童闹海》就通过宏大视觉场面与情感叙事的深度融合，实现了奇观的叙事化转化。只有在情节与视觉、心理与感官、结构与冲击之间高度协同，电影才能实现美学创新，重新赢得观众的情感共鸣和观看信任。

（刘起 作者为中国文联电影艺术中心副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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