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I失业潮下，人文社科如何坚守“人的价值”？项飙：在历史浪潮中，做不随波逐流的个体
2025年6月30日，德国马克思普朗克人类学研究所所长项飙、北京大学人文特聘教授戴锦华与《单读》主编吴琦在德国展开了一场深刻对谈。此次对谈围绕项飙新书《你好，陌生人》，探讨了现代社会中人与人、自我与他者的关系，分享了关于 “附近” 与 “陌生人” 的思考与实践，共同思索介入式思考在当下社会的意义。这场对话会给我们带来怎样的启发呢？
以下是本次对谈部分实录，希望能给你带来启发。
项飙：现在年轻人缺乏“打成一片”的能力
吴琦：项老师提到要大家重新养育自己，调动自身能力。但这里存在矛盾，年轻人已承受了一些后果，付出了代价。
若幸运，他们或许能“存活”，拥有自己的“附近”，生活在小地方，不再有宏大的愿望和野心。但在这种情况下，他们还能与历史制度形成的结构性困境对话吗？在这样的结构里，年轻人的生命有能动的位置吗？最终，他们可能为应对困境调整自己，却再次遭受打击，会陷入这种危险吗？
项飙：我没那么悲观。你认为改变看法就是逃避结构和制度，我不太认同。活着的过程就是不断警醒，有意识地生活、观察周边和自己。
我们来到世上，之前有无数人来过，之后也会有无数人到来，地球能存在多久我们未知。其实，我们不过是历史动态在某一时点的临时具象。
谭嗣同英勇就义，可能与当时的以太学宇宙观有关。以太学把人看作人类历史某节点的临时具象，在当今社会，我们也是临时具象。正因为如此，我们才如此丰富，身体里有众多要素。所以，当下所受的打击和不适，可能是不同要素在身上冲突所致，这取决于我们如何用意识观察这些冲突。
关于社会“毒打”，社会并非等着打击我们。人群各有特点，我们要去观察，投其所好或来点幽默，要学会“打成一片”。
现在年轻人缺乏“打成一片”的能力，只感受到被“毒打”。人生是个过程，不能以某次互动的得失判断人生意义，要在过程中搏斗、融入。
“打”是重要的存在方式，就像尼采所说，是愿意随波逐流，还是让自己的身体承载重量？面临艰难时，真正的生命性和主体性才会显现，焦虑也是世界在叩问我们，希望我们做出新回答，可将焦虑视为主体性的反应。
戴锦华：我们常说遭遇陌生化，此时需借助主体性。但主体是拉康定义的“我他”结构，有“我他”关系才有主体存在。
不能用主体性去发现他者，这是因果倒置，源于话语或理论逻辑的紧张，而这种紧张正是现实困境。因为我们缺乏有效、自洽的逻辑来阐释世界和自我，建立自我与世界的关系。
谭嗣同选择留下赴死，是因为他清楚自己在历史中的位置。但现在的问题是，如何将自我置于微观历史中，很多事情难以自明其意义。
我能忍受讨厌的邻居，承受社会“毒打”，但究竟为了什么？
很多人喜欢刘慈欣作品中的设定，但人的生命短暂，现实中无法如此。在文化想象中，我们也陷入困境，生命短暂，与前后的接续是什么呢？关键是面对现实，我的理解是最终能照见自己，拓展生命边界，让生活更有意义。
即便抛开资本主义、阶级固化，我们还要面对AI的就业威胁。现在连“躺平”都难以实现，更别说随波逐流了。
项飙：与人对话互动，要从空间出发
吴琦：如何建立从陌生人到自我，再将自我与他人联系起来的过程？
项飙：很难总结出固定模式。“附近”成为热词，是因为大家想尝试。我认为只要开始互动，就会有事情发生。
在主体建立过程中，我注重历史，且倾向于把历史空间化。日常生活中，我们很难感知历史，历史通过符号进入我们的认知，但对空间的感知更直接。与人对话互动，要从空间出发。
在空间感知下，能调动看似无关或矛盾的思想资源。我们的工作是提供思想和语言，通过意象、景象丰富大家的存在方式，无法提供答案和出路。
我要做的不是构建主体叙述，而是让主体感知更丰富、敏感。通过这次讨论，我意识到空间性很重要。
吴琦：生活充满忧虑，工作充满内卷，想在人文知识领域做事的人，面对AI浪潮下的失业忧虑，该如何自处？
项飙：传统学术创造的公共空间与解决人生问题相通，最初的思想和艺术就是为解决人生问题。
90年代后，社科人文研究出现专业化趋势，很多人将研究和生活分开。如今要打通二者，激活书斋。
戴锦华：人文社会科学早已不是提供答案的学科。
人工智能的冲击是真实的，但也有资本恫吓的成分。它确实改变了劳动力结构，压缩了劳动力需求。
会出现结构性的多余劳动力，我们可能成为其中一员。人文社会科学工作者应自觉面对这些问题。我们是否有不自恋的知识分子社群？成员间相互连接、交流、肯定。实践并非分层，时间上无先后，层级上无高低之分。
为人类社群赢得未来的时间紧迫，从个体到群体，从局部到整体，同构性和急迫性都在增强。
吴琦：只要活着，不论个人还是文明，这些问题是每个人都要共同承担的。
作为真实的人，在他人面前流露的困惑、情感等都是有意义的，也会遇到能理解自己的人。
我们在此结束对话，希望之后能保持真实的对话关系，且不止我们三人。
中信出版集团
项飙 等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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