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洪喆|重访卢德歌谣:活劳动的未来主义

2024-10-17

【编者按】2024年10月2日,《上海书评》刊登了上海社会科学院哲学研究所计庆海《洛杉矶时报》专栏作家布莱恩·莫钦的《机器里的血》(Blood in the Machine: The Origins of the Rebellion Against Big Tech)书评:19世纪的卢德运动是否是“AI下岗”的历史前鉴?》。通过回顾卢德运动的历史背景,文章指出,这项运动并不是一种简单的技术恐惧症表现,而是一种工人抵抗不公平待遇的方式。文章认为,卢德运动为今天应对技术变革下的失业问题提供了重要的历史参考,尤其是关心弱势群体和提供经济支持的措施。在下面的文章中,北京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副教授王洪喆从卢德歌谣开始,对这一运动价值提出了不同的解读。


卢德派之歌


乔治·戈登·拜伦·乔治


海外自由的儿郎


购买自由,付出鲜血


在没有自由的情况下,我们死亡


消灭一切国王


我们的卢德王除外


等待我们完成布织


用梭子换取剑


要把这个裹尸布包起来


把独夫扔到脚下


使用他的血液为丧衣上浆


那种颜色像他的心一样黑


由于血管腐烂成土壤


但是血可以当朝露


灌溉卢德栽培


自由常青树


一八一六年十月,拜伦移居意大利,很快与当地秘密革命团体“烧炭党”(the Carbonari)获得联系,高度关注英国国内工人之间的斗争(Richard Lansdown, “Byron and the Carbonari,” History Today, 41[5], 1991, pp. 18-25)。拜伦于12月24日向托马斯·穆尔(Thomas Moore)发一封信,问问英国纺织工人关于机器的情况。这首《卢德派之歌》附在信中——英国诗歌史上第一首诗,直接呼吁工人起来与压迫者作斗争(翻译和引文借鉴了《拜伦抒情诗选》、杨德豫译、书林出版有限公司,2010年,201页)。


1812年,“卢德运动”开始在众所周知的历史叙述中取下机器。(machine breaking),试着反对纺织行业的机械化。之后,“Luddite“这个词扩展到任何反对技术进步的人,他们基于道德原因或对社会不确定性的后果。因此,在当代语境下,面对技术进步带来的去技能和下岗,卢德主义者指的是那些绝望、无助、缺乏有效的团结和组织,只能靠脱机发泄愤怒的人。


不过,这并非卢德运动的本来面目。埃里克·霍布斯,英国历史学家(Eric Hobsbawm)认为,19世纪初,英国纺织业分散在全国各地,不应对卢德派提出超越历史时期的过高要求,这使得举办大规模罢工变得脱离实际,所以他称卢德派的机器破坏行为为“经过暴乱的集体谈判”(collective bargaining by riot)——一种战略性的政治武器(E. J. Hobsbawm, “The Machine Breakers,” Past & Present, vol. 1, 1952, pp. 57-70)。当时,取下机器,传播威胁信和传单,都成了一个框架,将分散在世界各地的纺织工人“编织”在一起。(framing)活动。也就是说,纺织工人端掉了织袜机的框架。(Stocking frame)在这个过程中,它“发明”了一种框架机器——形成跨地区的集体行动和阶级认可,形成基于道德经济的生产关系组织,以及通过习俗和法律治理现代技术的政治诉求。


阿尔弗雷德·埃尔摩(Alfred Elmore, 画《织布机的起源》1815-1881( The Origin of the Stocking Loom),诺丁汉城市博物馆和美术馆(Nottingham City Museums & Galleries)藏


这些都是卢德运动被历史作家忽视和压抑的暗面。在“口头媒介”的传统中,卢德运动是一种普遍的社会动员。在真实的历史中,没有唯一的卢德运动或卢德派,而是几年来出现在英国各地的神秘破坏和恐吓信活动。通过不同的歌手和歌手,它们被称为由宣言、诗歌和歌谣组成的传奇网络。口头传统根据传颂者的爱好或记忆差异,促使“文字”和“故事”在传播过程中不断增加新的素材和集体情感。编织学徒内德·卢德·卢德·卢德,在这些不断繁殖和组合的歌谣中,(Ned Ludd)取代劫富济贫的盗侠罗宾,成为代表工业时代穷人权益的激进平民英雄——他主张穷人有权自立更生,捍卫当地道德经济,反对市场资本主义的掠夺:


不要再读你关于勇敢的罗宾汉的古老魅力了。我几乎不钦佩他的壮举。


我将赞扬卢德将军的成就。


现在诺丁汉郡的英雄


(Kevin Binfield ed., Writings of the Luddites, Johns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 2004, p. 15)


《卢德派的写作》


后世的档案整理和研究表明,这些歌谣包含了复杂的阅读技巧。为了方便记忆和赞美,歌谣大多是用高度精致的内部节奏来强制间断的,同时将每一行分割成更容易记忆、更有条理的长度——这种技巧不仅是民歌和韵文的典型技巧,也是当时一些学前教育读物的诀窍。请看《狩猎面包》(Hunting a Loaf, Ibid., p. 135)节选:


捕猎面包


各位德良达贤,祈求听我的话,


莫再次称之为叛变,


最近大人指责我颅裂骨碎,


我已遍体鳞伤。


啦啦啦啦啦啦啦啦


德比也是如此,诺丁汉也是如此,


可怜的人被送进监狱,


听说有一个叫奈德的强者,


无数的框织机被摧毁。


啦啦啦啦啦啦啦啦


无工无禄,哀哉呜呼,


贫穷的人即将活着饿死;


如果敢于盗窃,立即入狱,


等待的是依法处决。


啦啦啦啦啦啦啦啦


从去年这个时候开始,我变得很奇怪,


我们国家让我感到悲伤和沉重;


我上下奔跑,跨村越镇,


只是为了先买一个大面包。


啦啦啦啦啦啦啦啦


……


可以说,纺织工人用编程在歌谣中的故事来团结对方,摆脱刻在机器里的私有化知识,这是活劳动抵抗死亡劳动的基本技能。换句话说,卢德运动并不是破坏技术进步,而是一种技术进步——这些歌谣中有丰富多样的政治表达和社会理想,流传创造的新的社会主体和团结方式会比被摆脱的设备复杂得多。


诺丁汉郡档案室M297,标题为“做得好,内德·卢德”,


一八一二年二月二十七日,拜伦在上议院为卢德派辩护,他特别反对1812年的破帧法案。(Frame Breaking Act of 1812)。该法案希望将死罪应用于机器破坏罪,拜伦说:


改进后的织架所有者都受到了很大的伤害(来自卢德派)。由于它们取代了雇佣大量工人的重要性,所以这些工人饿死了,所以这些机器对他们来说是一个优势。尤其是采用一种织架,一个人完成了很多人的工作,多余的工人被淘汰了。但是需要注意的是,这样完成的作品质量差,在国内卖不出去,只是为了出口而匆匆赶来。业内人士称之为“蜘蛛活儿”(Spider-work)。(R. C. Dallas, Recollections of the Life of Lord Byron, Charles Knight, 1824, pp. 205-218)


从拜伦的辩护可以看出,纺织工人并不理性地反对所有的技术进步,而是针对发明的节省人力的设备,以加快向国际市场销售廉价织物。正是这种速度更快的框架机与蒸汽动力的融合,加速了国际市场形成与资本主义生产的关系。不仅英国的纺织工人失去了工作机会,面临着饥饿的死亡,更值得注意的是,随着手工纺织行业的机械化,粘在活劳动之上的纺织技术和图案,以及工人社区的生活和文化传统,都一起消失重组。活劳代之为“死劳动”——斯蒂格勒(Bernard Stiegler)所谓机械“第三持有”(tertiary retention)。换言之,卢德运动就是19世纪的技能知识。(savoir-faire)无产化的直接抵抗——它召唤集体、法律和传统——可见,拯救技能和知识,建立在生活常识的基础上。(savoir-vivre)的再发明。纺织工人不但端掉了机器,而且创造了新的社会和政治织物。(fabrication)。


纺织历史,与人类记忆铭写系统(inscription)同样古老的历史,织物的改进贯穿着“第三持存”的演变。从纺织机器到计算机,口头歌谣被数字技术所取代,活劳动被死劳动所取代,社会主义被资本主义所取代。当卢德歌谣在欧洲的时间线索中被穿孔卡取代时,正是计算机的现代原型——法国雅卡尔自动提花机(Jacquard machine)——开始出现,工业革命的生产力开始与人口和文化技能发生冲突,促使机器和活力逐渐分离。简单地说,算法中没有唱歌。


雅卡尔自动提花机


然而,卢德的歌谣告诉我们,活劳动和死劳动的对抗从来都不是一场全输或全赢的游戏。在技术和资本的历史上,活劳动从来没有输过(关于卢德传统在不同文化中的秘密传递,请参考尼克斯。 Fox, Against the Machine: The Hidden Luddite Tradition in Literature, Art, and Individual Lives, Island Press, 2013年),而且在不同的时空面料中,有无数的机会和线索可以反戈一击。


尼科尔斯·福克斯在文学、艺术和个人生活中隐藏的卢德传统上反对机器


赵冈曾在《中国棉花史》中提到过这样一个故事(与陈钟毅合作,1977年与98页联合出版的企业):万历年间普通丝绸机的花机工人配置在陈汝邈明代的《甘露园短书》第五卷中描述。每台机器需要一个织造工人,挽花工人需要两到三个人,因为综合数量很多,除了挽花工人外,花机有时还需要一个纬穗工人。操作花机的人越多,合作问题就越大。所以生产者根据纹路提前计算好经数,把提综的数字顺序变成歌诀,由织工唱出,算是指挥合作的密码,即边唱边织。通过歌谣的吟诵、纹路的培养、人的培养和艺术的培养,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已经达到了一定的综合。在“中式赛博格”问题上,我们甚至可以提出这个问题。在这个“江南未来主义”的替代时空中,歌谣-技巧-编程-织造与社会的协同,通过长江下游的丝绸织造交织在一起(更详细的人机协同讨论参考作者于2020年在中国美术学院举办的“天问”论坛演讲《人机协同作为媒介史》)。


《甘露园短书》


江南织工和卢德暴民(mob),穿越时空的两种歌谣合唱提醒我们,如果没有资本发展,技术不一定会抵制活劳动,也不一定会抵制道德、智力和审美。与资本主义的数字化相比,活劳动与机器的协同是一个更加复杂和细致的社会和文化技术体系,需要更加创造性的集体劳动和社会团结,往往在熵增的历史中面临失传和遗忘,需要在新的技术环境中不断重新发明。


因此,与框架织袜机代替织造工人的现代早期相比,此时此刻不仅是人工智能技术再次快速重组资本增长模式的时刻,也是再次发明人机协同能力的时刻。我们应该认识到,问题的症结不仅仅是工作机会、就业和劳动权益。这个话题不能只停留在被自动化取代的劳动者是否已经完成再就业。因为,死劳动的扩张,依赖于智能技术的发展,但同时也带来了协同技能的衰退和生活世界的解体。就像200年前框架机批量生产并向世界倾销廉价面料“蜘蛛工作”一样,目前的人工智能技术不断生产出新的“蜘蛛工作”,完全取代了人类物质和精神世界,这些物质和精神世界原本依赖于复杂的劳动协调。随着劳动、商品和生活世界的完全嵌入,我们面临的真正困境逐渐显现出来——在熵增加的世界里,我们不再记得如何组织活劳动来对抗死亡劳动和资本的知识,也不再能够重建被“蜘蛛工作”所取代的共同生活和集体合作的历史,从而不再发明人类与机器协同发展的未来。总之,在卢德分子再也无法有效地组织自己的时代,我们退化的知识会比我们获得的多得多。


如果我们想坚持抵制这种趋势,有些问题可能还是需要顽固地提问,不能轻易放过:智能技术创造的财富应该如何分配给全社会,数字平台的基础设施是否需要“公共化”,也就是如何应对“技术封建主义”的命题?与自动控制相比,我们是否应该保留人机协同技能的概率,是否可以通过更具创意的公共机制保留不同技术路线的可能性,是否可以保持活劳动和机器共同进步的可能性?


更重要的是,正如卢德分子不理智地反对技术一样,我们还能正视劳动者心中的“政治经济愿景”吗?外卖小哥会同意每个人都点外卖,不再有食堂社会吗?清洁阿姨是否希望生活在一个外包育儿和家务的世界里?护理人员理想的养老模式是居家社区还是养老院?农民是想在田间保留工作,还是想成为农业无人机的驾驶员?…还有,这些简单的主张,怎样才能成为集体和政治的愿景,从而使劳动者把握未来的生产和生活?


也许,人机合作的意识更有想象力。比如在不久的将来,仿生餐厅的机器人会梦到预制菜吗?死劳动和活劳动的界限会被打破吗?机器会为未来的大联合发明算法吗?


最后,请允许我在200年前再次引用拜伦的敬告来结束这篇文章:


你们可以称人民为暴民,但是不要忘记暴民常说人民的情感。(Recollections of the Life of Lord Byron, pp. 205-2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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