梯田和社会学家

04-27 04:21

原创 张凤云 陈艺娇 农民日报


使这里的人重新爱上这片土地,是因为他们了解自己的家乡。


王金庄的梯田上孙庆忠。朱嘉 摄


在一个古老的村庄遇到一群社会学家会发生什么?


2014年4月8日,河北王金庄村旱作石堰梯田申报书作为中国第二批重要农业文化遗产地备选之一,落入中国农业大学教授孙庆忠手中,为一种神奇的情况埋下了种子。一个深埋冀西南高山之间的传统农耕村,一个密切关注农村社会的年轻研究团队,借此机会在接下来的10年里以一种特殊的方式走进彼此,产生了双方都被它感动和震撼的化学变化。


联合国粮农组织起源于全球重要农业文化遗产的概念(FAO)2002年发起的一项大型国际计划,体现了独特的土地利用体系和农业景观,这是农村与其环境长期协同进化和动态适应下产生的。2012年,中国启动了中国重要农业文化遗产的挖掘和保护。2014年1月16日,孙庆忠是世界上最年轻的25名重要农业文化遗产专家委员会成员之一。


从2014年夏天开始,孙庆忠带领他的学生组成了一个农业文化遗产研究团队,开始了“文化干预煽动农村建设”的农业遗产保护行动。从陕西省佳县千年古枣园到内蒙古敖汉旗旱作农业发源地;从太行山深处的古村落到边境的哈尼族村落,他们在观察和发现的同时,也给了他们一些新的意义:让这里的人重新爱上这片土地,因为他们了解自己的家乡。


“虽然我们有几千年的农耕历史,中华文明从未停止过,但就像现代化背景下农业的命运一样,农业文化遗产一直处于‘被遗忘’的状态。”孙庆忠教授曾在他的一本书里写道。对于王金庄村来说,这不仅是一个再次被“记住”的机会,也是一条探索更美好未来的探索之路。


起心动念


如果你在百度上查看孙庆忠的百科词条,你会发现他的专业方向是“人类学”,这似乎与农业文化遗产无关。但事实上,在2013年正式加入这项工作之前,他已经有了近20年的农村研究经验,关注当地社会已经成为一种习惯。


早在1995年,孙庆忠在沈阳师范大学中文系教授“民间文学”和“中国民俗学”时,就开始在辽北和辽西农村进行调查,以丰富他的课堂,提供一些“亲身经历和感受”的田野素材。“我已经跑了289年了。我从我的专业领域找到了一条关注民间社会和研究农业文化遗产的共同道路。由于他们所关心的问题正是我所关心的。”


以前的经验,孙庆忠对农业文化遗产研究的概念有了更深刻的认识。在他看来,它包括农业、生物、生态资源、经济学、社会学等多个学科,是一个“综合研究和实践领域”。更重要的是,它与当前的农村建设联系在一起。「利用自上而下的文化干预,给基层人民和传统农耕社区带来一线希望。”他说,这就是为什么他自己一路做研究的原因。


第一站是陕北。2014年初,孙庆忠了解到一件关于当时农业文化遗产评估的“奇事”:陕西省佳县泥河沟村有一个古枣园,里面的枣树已经有1300多年的历史了。“枣树是人工培育的,伴随枣树的村庄有多有人文历史?”带着满满的疑惑和好奇,研究团队于6月出发。


入村后的场景真的出乎意料,让人称之为“奇”。“奇”不仅存在于1300年的古枣树中,也存在于这个小村庄的现状:全村有213户806人,全年只有158人在村里,其中111人年过花甲。只有一个“80后”应该算是年轻人,在做淘沙生意。“人来村里是空的,看不到活力。”


对孙庆忠来说,泥河沟村的情况并不是农业文化遗产地区的一个例子。一方面,这些村庄有着深厚的历史文化和丰富的人文资源,另一方面却面临着贫困和衰落。“从2013年第一批19个中国重要农业文化遗产到22个世界重要农业文化遗产地的诞生,这是几千年农业留给现代社会的缩影,可以算是中国人的精神家乡。但是“农业文化遗产”这个名字能给这些农村带来什么真正的影响呢?这一问题一直萦绕在他的脑海中。


经过一段时间的思考,几位师生决定先到县里的档案室查资料。不要查不清楚,翻遍县志和所有文史记录,关于这个古枣园所在村庄的记载只有不到300个字。失落之余,孙庆忠决定,从写村志开始,为村庄找回过去,为这里的人找回“热爱家乡的情感依据”。“当时我鼓励学生说,这个村子没有比现在更需要我们的时候了。文化越缺乏,没有人关心我们,我们社会学生的价值就越能体现出来。”


研究小组听了“农民书生”王林定(左二)的故事。孙庆忠 摄


四年后的2018年,“陕西佳县古枣园天下第一大枣村——泥河沟全书”正式出版,三本书飘飘近百万字。“过去,关于遗产地的研究,有很多自然科学的输出,比如枣树的品种和种植技术,但人文社会科学领域一直是我们农业文化遗产研究的一大痛点。孙庆忠说:“我们花了三年半的时间,让这个村庄因为我们的到来而有了文字记载的历史。这是一种拯救性的文化挖掘。”


被镇住了


2017年,研究小组组织的“泥河沟大讲堂”上,王金庄村的李为青首次见到孙庆忠。这个60岁的农民第一次听农业大学的老师讲课,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这位孙老师在他眼里“说话特别好听”,让人“眼前一亮”。“老师说,我们王金庄生态脆弱,土地贫瘠。然而,自元朝梯田建设以来,人口一直在增长,这是非常了不起的。从那以后,李为青就觉得自己像某种基因一样“动”了一下,用他的话说就是“眼神不同”。


那时,李为青还在做货运司机,在涉县的一家冶炼厂工作,对家乡的留恋让他一直选择住在这里。但是从小生活在王金庄,长大在漫山遍野的梯田间,听了几次讲座后,他突然觉得自己有些“不认识这个地方”。他说:“根本不知道。一街村不清楚二街村的事情,张家地里的人不了解李家地里的事情,如果不了解自己的家乡,那绝对是白生白养。”


从那次讲座往回算,师生们实际上已经在村里“安营扎寨”地研究了两年。


2015年暑假第一次来王金庄,研究小组刚从泥河沟村回来,孙庆忠只带了一个学生,准备先“探底”。但是当他们来到这里时,孙庆忠第一眼就“被镇住了”:这个村庄像一条鱼一样躺在群山之间,山上全是人工建造的整齐梯田,由蜿蜒的线条组成的“第二长城”十分壮观。他说:“它就像一个标准的实验场,无论从学术研究还是文化挖掘的角度来看,都具有很大的典型价值。”


但他们很快意识到,与陕北不同,泥河沟村的工作经验不能直接应用于王金庄。“这个村庄很大,分为五个行政村,这五个村庄是相连的,外人根本分不清。梯田上布满了每个时代的历史印记,呈现出不同的景观。”摸完之后,孙庆忠决定“打包围战”——先带学生去了解梯田。


为了方便研究,他们把梯田系统分成几个元素,分配给不同的学生。“王金庄是典型的雨水农业。首先,水和土壤是最重要的元素。当地人建造了许多水窖,整个干旱农业系统都可以通过它来生存……”按照这个思路,团队里有人研究水窖,有人研究石头,还有路面和作物种类……“还有专门研究驴子的。”


在研究的同时,大家对这个古老的梯田系统感到震惊和惊讶。例如,他们发现村里有171种传统作物,光是豆角就有十多种。他说:“从春天开始播种,可以吃到深秋。老百姓管这叫‘地种百样不靠天’,它解决了一个持续的问题。“再比如,由于梯田路面的特殊性,无论是耕作还是建造梯田都需要驴,所以驴被当地人视为“半家子”和“半家当”。“人们会在冬至给驴过生日,驴死了也不会吃,而是找个地方埋。”


驴子在王金庄的生产生活中起着重要作用。刘莉 摄


2017年10月,王金庄村成立了旱作梯田保护利用协会,70多名村民自发报名成为第一批会员。孙庆忠提出了成立协会的建议。“农业文化遗产保护必须建立多方参与机制。从财产的角度来看,它的第一个保护人应该是农民。”


在协会成立的第二年,就收到了一项“大工作”。为了清理家庭财产,2019年,研究小组将对王金庄村进行大规模的文化挖掘和普查。“就是清楚地统计这里的斜坡、沟渠甚至村里有多少水窖,山上有多少黑枣树和核桃树。孙庆忠说:“以前老百姓只估计一个大概的数字,现在要让家乡的资源清晰明了。这样做的目的,除了为梯田保护铺平道路之外,更重要的是让村民重新发现村庄,从而找到他们热爱家乡的依据。”


在这次“史无前例”的家庭财产检查行动中,梯田协会的所有成员都参与其中,与团队中的学生一起数梯田、核桃树和石庵子。“我们当地的话叫‘石檐’,是当时修理梯田的人在石头上建造的一个小窝棚。当他们累的时候,他们可以在里面休息,或者放一些杂物工具。”李为青说,不同时代的人们在石庵子的门洞上刻下了文字,记录了完工的年月。村里1159个石庵子最早可以追溯到清代咸丰阶段。还记得,一些村民发现了一个门洞,上面记录的建造时间竟然是大年初三。换言之,我们的祖先在数九隆冬,甚至在过年的时候还在修理,你说那时的人有多勤劳啊。”李为青叹了口气。


开个药方


从2015年暑假到今年9年,王金庄一批批学生驻村调研。一群学生毕业后离开了,然后迎来了新的团队成员。每一个参与过探索的学生,基本上都在村里住了四五十天。


2012年本科生郭天禹是团队中第一个参与的学生,也是2015年第一个跟随他们到王金庄“摸排”的成员。2013年春天,当时的郭天禹还是大一新生。得知孙庆忠老师的研究计划后,他认为这是一个难得的训练机会,并立即写了一份申请。他说:“那时老师原则上不带大一新生,因为大一的时候还没有积累起来,也许做训练的效果不太好。”但是看了郭天禹的申请,孙庆忠决定和他谈谈。


郭天禹在那次“决定性”的交流中,“讨论”了他为什么要参加这个研究训练。“我的家乡在石家庄的一个城市交界处。城市化的快速变化一直伴随着我的成长经历。看着这个熟悉的地方,熟人社会一点一点拆解,文化氛围一点一点变化。我在想,通过保护农业文化遗产,我们能否改变当前的农村社会生态?谈话结束后,孙庆忠接受了他的申请。


郭天禹带着对农村社会的探索和充分期待,跟随团队打开了泥河沟村民的家。他没想到的是,普通人最想和他们交流的问题不是关于农业文化遗产,而是关于“如何赚钱”。“他们经常问我们,有什么方法可以让我们在这里快速发展?普通人和政府的人都渴望经济发展,这是我能感受到的。”


那时孙老师说了一句话,泥河沟的人正拿着‘金饭碗’讨饭。但是这个‘金饭碗’不一定是有价值的,它可能是无价的。”郭天禹说,他忘不了在家庭采访中。一位老人告诉他,他最大的愿望是“过年可以给孩子一个更大的红包”。还有人说“我想以后去超市买一些‘有品牌’的洗发水”。“这就是他们想象中的富裕生活,这与我们概念中的大福大贵不同。”


文化遗产保护的重要性是真的,普通人改变现状的迫切性也是真的。面对村民们热情抛出的问题,他本着“多听、多看、多交流、少提意见、少张嘴”的原则,谨慎地提出了一些建议,但最常说的一句话是“别担心”。“我们都知道这种转变很慢,但是没有办法。”


“我们都希望农民有意识地保护农业文化遗产,农民首先要解决的是一个生计问题。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必须在改变观念之前变得富有。”孙庆忠说:“世界上重要农业文化遗产的标题给他们带来了精神上的自信,也让他们以新的态度对待脚下的土地,树立了与祖先交谈的能力。”


当研究团队第一次到达王金庄时,他们发现村里有几个“老人”。他们中的一些人是退休教师,一些人或多或少参加过基层文化工作。他们被称为“农民学者”,“白天在地里工作,晚上回家拿起笔写家乡文化”。六十多岁的王林定就是其中之一。


王林定说,受父亲的影响,他从小就喜欢看“老书”。年轻的时候,他在乡政府当了一段时间农业技术员。每当有机会出去学习,别人就去找地方玩,他就到处找博物馆、图书馆、寺庙、历史遗迹,收集了很多当地的轶事和历史传说。回来后,王林定根据收集到的信息和村里老人的口述,写了五本村志,为研究团队提供了很多支持。


“我们经常问文化在哪里?在老人的记忆中,在当地人的生产实践中,在黄河边,在土壤中,文化。是否有挖掘的眼睛是对我们所学的巨大考验。”孙庆忠说。


随着调查在当地持续进行,郭天禹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逐渐从村民身上发现了一些微妙的变化。比如一个不爱说话的老人,偶尔想到一个历史典故,就会“追”老师和学生说:“有一次他甚至在厕所里追他们。”再比如,如果你不注意,你会把它当成木头烧坏的旧纸条。有些人开始有意识地留下来,问研究团队是否有用。


田野温度


2023年5月,河北省涉县旱作石堰梯田系统文化志全书新书发布会在王金庄村举行。《历史地景》、《石街邻里》、《食材自然》三本书的顺利发行,似乎宣告了研究团队在王金庄的研究已经告一段落。但与此同时,中国农业大学人文与发展学校的研究生校外实践基地也在当地揭牌。对于这个村庄来说,这不仅意味着更多年轻学生的到来,也预示着研究团队对梯田文化的挖掘和保护并没有结束。


回顾过去的九年,孙庆忠经常觉得这是一件“无穷无尽的事情”。“你在哪里完成它?这是一件累人又不讨好的事情。”他调侃道。从陕北到河北,从泥河沟到王金庄,他们要做的远不止跑几个地方,还有几套书。“关键是建立人文社会科学研究农业文化遗产的基本范式。”


"与自然遗产相比,农业文化遗产和世界文化有何不同?孙庆忠举了一个例子,“假设我们研究故宫,我们可以封闭一段时间来保护任何宫殿;像黄山这样的自然遗产,我们可以阻止游客进来修复自己...但是我们不能这样对待农业文化遗产。”他说,“这与当地人的生产生活息息相关,你把它封起来就活不下去了。这是一种地地道道的生态财产。”


在涉县梯田,郭天禹的研究与驴有关。近年来,村里越来越多的人开始用微耕机代替驴子作为梯田的运输和耕作工具,驴子的数量开始逐年减少。然而,驴粪的减少给“土层薄、土壤肥力差”的梯田带来了生态危机。此外,由于机器在某些地方难以控制复杂的地形,微耕机并没有完全取代当地的驴,而是出现了驴与微耕机“合作互动”的新现象。在文章中,郭天禹称之为“现代知识与“守田”文化紧密结合”的过程。


“财产是活的,问题是活的。”孙庆忠认为,保护农业文化遗产不仅要保护遗产地的某一元素,还要保护“相互嵌入的系统”。“只有清晰地记录它的历史形态和当前记录,我们才有资格感知它未来可能发生的变化。”研究团队在王金庄村的下一步计划与此有关。


比如给村里幼儿园的孩子做一套梯田绘本,给小学生看校本教材,给农民看科普书;还有像“泥河沟讲堂”这样的农村讲堂。“通过影响村民对梯田的认知,我们可以为我们未来的社区工作铺平道路。孙庆忠说:“目的是借此机会,让遗产地的人觉得生活在这里可以跟上现代化的步伐,用自己的态度告诉世界,还有另一种生活的概率。”


对于离开团队几年,目前在国外攻读博士学位的郭天禹来说,这段经历不仅是那些日日夜夜绞尽脑汁研究论文的人,也是那些越来越熟悉的老乡们塞在手中的水果和茶。临走告别时,他意外地感到有些不情愿,一些来送其他村民的人也红了眼睛,这让他深深地记住了老师的话,“田野里有温度”。


作者:农民日报·中国农网记者 张凤云 陈艺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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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题:《梯田与社会学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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