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晖:琉璃与玻璃的千年纠葛
香浮乳酪玻璃碗,
年年醉里尝新惯。
——宋·辛弃疾《菩萨蛮·坐中赋樱桃》
玻璃,这个如今随处可见的日常词汇,实则是东汉时期传入中国的外来词,它不仅见证了汉语的包容,更折射出中华文明对外来文化的开放姿态。
汉武帝之后,陆上与海上丝绸之路日益畅通,物品与文化交流空前活跃,异域珍宝开始清晰地融入中国文化图景。东汉班固《汉书·地理志》记载:“与应募者俱入海,市明珠、璧流离、奇石异物。”《西域传》“罽宾国”条亦载:“罽宾……(出)珠玑、珊瑚、虎魄、璧流离。”许慎《说文解字》则释:“石之有光者,璧瑠也,出西胡中。”“璧流离”“璧瑠”作为玻璃的早期译名,既进入东汉上层生活,也纳入当时的知识范畴。

西汉时期呈现异域特色的玻璃碗(广西合浦文昌塔墓出土)
“璧流离”——玻璃,源自西亚、中亚的古代语言,或与古波斯语相关。值得注意的是,这个古老词汇在波斯语、阿拉伯语和汉语中均沿用至今,且含义相近。
当代波斯语中“boloor”(长元音ū)既指天然水晶,也指雕花玻璃、铅玻璃;现代阿拉伯语“ballur”同样涵盖天然水晶与人工玻璃制品,还衍生出“使结晶”的动词含义。明代《回回馆杂字》“四夷稿本”将波斯语“水晶”译为“卜鲁儿”,《高昌馆译书》则作“卜禄儿”,可见该词在西亚、中亚语言中始终带有天然水晶、宝石的词义。
唐人颜师古注《汉书》“璧流离”时说:“《魏略》云:‘大秦国出赤白黑黄青绿缥绀红紫十种流离。’孟言青色,不博通也。此盖自然之物,采(彩)泽光润,踰于众玉,其色不恒。今俗所用,皆销(冶)石汁,加以众药,灌而为之,尤虚脆不贞,实非真物。”由此可知,“璧流离”本义为彩色天然宝石(《说文解字》“石之有光者”即此义),但因真宝石稀少,匠人便以人造玻璃仿制,冒用“玻璃”之名。于是,“玻璃”既指天然宝石,也指人工仿制品,而唐代社会中人造玻璃仿制品更为常见。

新莽时期微雕杂宝项饰(江苏盱眙金马高速30号墓出土),由琉璃、水晶、玛瑙组成,色彩多样,或许便是汉晋人所认知的“十种流离”
琉璃与玻璃实则同源,均译自梵语,但传入路径不同:玻璃随丝绸之路贸易而来,琉璃则随佛教与佛经传入。北朝时“颇黎”(玻璃)与“瑠璃”(琉璃)已并列出现,如《魏书·西域传》载波斯国出“颇梨、瑠璃、水精……”。
1970年西安何家村窖藏出土的莲瓣纹提梁银罐,盖有墨书“琉璃杯碗各一、颇黎等十六……”,罐内恰有玻璃杯、碗各一只及十六块天然宝石;扶风法门寺出土的玻璃茶碗、托,衣物帐记作“琉璃茶椀(碗)、柘(托)子一副”。这表明唐代“琉璃”专指人工玻璃制品,“玻璃”则可指天然宝石或人造仿制品。唐以前三国至隋代,二者已分属不同物品,故《魏书》将“颇梨”与“瑠璃”并列。
东汉时期,“璧流离”因稀少而被赋予神秘高贵的身份,甚至纳入政治理论。山东武梁祠画像石《祥瑞图》称:“璧流离,王者不隐过则至。”儒生借此宣扬君主需自省,方能招致珍宝。

本文摘自《郑和宝船的世界》,孟晖著,活字文化|四川人民出版社2025年10月。澎湃新闻经出版方授权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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