沪上钢琴演出:一场精彩绝伦的‘神仙打架’

11-04 06:33

金秋时节的上海,古典乐演出市场热闹非凡,名家名团纷纷登场,悠扬的音韵伴着桂花香弥漫在整座城市。11月1日,两位在全球古典乐坛堪称顶尖的‘大钢琴家’——波兰钢琴家皮奥特·安德谢夫斯基与俄罗斯钢琴家德米特里·阿列克谢耶夫来到上海,各自举办了一场堪称‘伟大’的钢琴独奏音乐会,上演了沪上钢琴演出中难得一见的‘神仙打架’场面。


我有幸聆听了下午和晚间的这两场独奏音乐会,从以当代视角对作品进行教科书级的演绎,到感受到‘黄金时代’伟大音色在当代的回响,我被这两场难分高下、达到极致的演出深深震撼,久久难以平静。


安德谢夫斯基在上海交响音乐厅开启其时隔九年的访沪演出。图 王赟


当天下午,安德谢夫斯基在上海交响音乐厅开启了他时隔九年的再次访沪演出。这位56岁的钢琴大师以对自己要求极为苛刻而闻名,不到30岁时就获得了德国‘回声古典大奖’和法国‘世界音乐奖’,深受伊丽莎白·莱昂斯卡娅、傅聪等老一辈钢琴大师的赞赏。英国著名音乐评论家甚至说:‘如果古尔德活在21世纪,或许就是安德谢夫斯基的样子。’


演出上半场是安德谢夫斯基精心编排的,由勃拉姆斯的十首间奏曲、一首随想曲、一首狂想曲组成的‘组曲’。这组勃拉姆斯的晚期小品就像一面镜子,映照出作曲家深刻复杂的情感。经过安德谢夫斯基的细致体会和重新编排后,巧妙地与下半场巴赫的《平均律钢琴曲集》和贝多芬的《降A大调第31钢琴奏鸣曲》的连奏形成了呼应。可以说,安德谢夫斯基为勃拉姆斯设计了一套在结构和逻辑关系上能与下半场相媲美的作品,足见他的用心和创造力。


这套组曲以《b小调间奏曲》(Op.119 No.1)开场,我首先就被安德谢夫斯基对弱奏的精妙处理所惊艳——那玲珑剔透的音色营造出柔和静谧的氛围,其中还带着淡淡的忧伤。这是一种能让人从听觉联想到嗅觉的声音。而在《C大调间奏曲》(Op.119 No.3)、《降E大调狂想曲》(Op.119 No.4)中,面对突然变强甚至轰然作响的强奏,安德谢夫斯基在保持线条清晰、流畅的同时,不以音量和气势取胜,而是饱含深情、恳切与真挚,用深入勃拉姆斯个性深处的宏大韵味来掌控节奏的收缩和音量的戏剧性变化,琴声既有声乐般的柔韧,又有粗犷、奔放时的畅快淋漓。


安德谢夫斯基谢幕。图王赟


总体来说,安德谢夫斯基对这组钢琴小品的处理,呈现出的是在宏大且节奏变化丰富的框架下的情感聚合体,处处看似平静,实则蕴含着情感。特别是在最柔和的弱奏中,安德谢夫斯基以一种不可思议的呼吸感,通过调整音色的处理,将情感的复杂性融入其中,诗意也随之浮现。对于现在习惯了流媒体上经过机械处理的钢琴演奏、习惯了过于鲜明的声部层次和戏剧化对比的听众来说,可能很难理解和感受这种柔和的‘情感聚合体’的微妙和细节,这也让安德谢夫斯基的现场演奏更加珍贵。


下半场的巴赫《平均律钢琴曲集》第二册(选曲),自然是安德谢夫斯基擅长的曲目。他用明亮温暖的音色,把复杂的和声处理得均衡易懂,自然简洁的呼吸分句、干净紧凑的声部线条,既有沉思冥想,又有炽热的激情。演奏完巴赫的赋格后,安德谢夫斯基几乎没有停顿,就直接进入了贝多芬的《降A大调第31钢琴奏鸣曲》。


安德谢夫斯基对贝多芬作品的演绎展现出更多粗犷的块状元素,整体音色饱满浑厚,并且保持着演奏巴赫作品时的均衡感,抒情诗般梦幻的色彩依然让人陶醉。第二乐章中的律动感诙谐豪放。安德谢夫斯基没有多余的手势和表情,在克制中依然蕴含着深厚的情感。第三乐章从充满哀叹情绪的咏叹调,经过纯朴深情的三声部赋格,直到胜利的圣咏,仿佛随着安德谢夫斯基细腻的琴声,我们能追随贝多芬从痛苦到超脱的情感历程。


阿列克谢耶夫在上海音乐厅呈现了个人独奏音乐会的上海首演。


如果说安德谢夫斯基是以现代视角对古典作品进行个性化诠释的典范,那么阿列克谢耶夫的钢琴语言则完全是从古典时代发展而来的。


当晚,年过七旬的俄罗斯钢琴家德米特里·阿列克谢耶夫——这位当代国际乐坛中为数不多亲历过俄罗斯钢琴学派‘黄金年代’的钢琴大师,在上海音乐厅举办了个人独奏音乐会的上海首演。从实际票房来看,阿列克谢耶夫远不如年轻近二十岁的安德谢夫斯基受欢迎,这不禁让人感叹:现在还有多少人能真正听懂并理解俄罗斯钢琴学派的伟大之处呢?


上半场演奏拉赫玛尼诺夫的《d小调第一钢琴奏鸣曲》,从阿列克谢耶夫有力的触键以及其中蕴含的深刻变化,就能看出‘黄金年代’的风格特点。阿列克谢耶夫常常以收指迟缓的强音构建大块的音乐材料,赋予其动机,并在动机的变化上做文章,而不是在节奏和音量的变化上做文章。在第一乐章的‘浮士德主题’中,矛盾动机的对抗表现得非常明显。因此,在音乐材料的层层堆积中,沉闷与痛苦的主题被强化了,戏剧性的自信与斗争占据了乐章几乎所有的情感空间。对于习惯了当代演奏方式的人来说,这种繁复的累积式声音由于缺少停顿,难免会让人觉得沉闷;再加上阿列克谢耶夫很少使用踏板,这种沉闷感更加突出。由于强调音乐的延展和郁结,也使得音乐在发展过程中容易让人感觉不顺畅。


需要强调的是,阿列克谢耶夫的演奏整体上还是追求本真的,无论是激烈狂野还是低回哀婉,都以一种朴实无华的风格呈现。他不强调复调组织的清晰度,也不强调多声部结构的横向流动,有的只是音乐的轮廓和气息,这正是俄罗斯钢琴学派的特点。


第二乐章中田园牧歌般的情感,阿列克谢耶夫的演奏很少有弹性音符和呼吸中的留白,但这丝毫没有影响音乐的色彩感和歌唱性。第三乐章暴风雨般的节奏,阿列克谢耶夫沉重的喘息声表明他使出了全身的力气,在宏大的情感轮廓和浓烈的情感中自如地演奏。面对复杂多变的节奏,阿列克谢耶夫的节奏张力和情感强度始终保持在较高水平,光彩夺目。


下半场演奏肖邦的《升F小调夜曲》、《E大调夜曲》与《升C小调夜曲》,经阿列克谢耶夫演绎后,音色华丽,带着金属般的光泽,将这些作品中的和谐与险峻展现得淋漓尽致。阿列克谢耶夫手下的肖邦作品没有那种剔透玲珑的音质,在干净明亮之余更多了几分庄严。他用自己独特的方式重新诠释了肖邦浪漫风格中的复杂情感。在肖邦的《降G大调第三即兴曲》中,这种金属般的音色和宏大的旋律贯穿始终,其中浓郁多变的情感也表达得恰到好处。肖邦的《三首练习曲》(遗作),均匀的触键控制以及自由流转的音色变化,都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最后演奏的李斯特《肖邦六首波兰语艺术歌曲》,我认为是当晚最精彩的部分。阿列克谢耶夫以精准细腻的情感投入到每一个音符中,仿佛轻松地掌控着每一个音符。无论是‘春天’中初融的溪水,还是《戒指》中双手相抚的珍视之感,都能通过阿列克谢耶夫的演奏完美地表达出来。肖邦的气质,经过李斯特的改编,再经过阿列克谢耶夫的演绎,仿佛恰到好处地展现了辉煌技法与诗意内核的融合,让人真正理解了俄罗斯钢琴学派‘黄金时代’的伟大之处。


阿列克谢耶夫上海首演


回味这两场演出,我们仿佛回顾了一个已经逝去的时代,也见证了一个即将结束的时代。面对越来越多青年演奏家的崛起,面对那些为了迎合流媒体时代听众而专注于炫技、制造声响效果的‘钢琴明星’,如何定义一场‘伟大’的演出,可能会让我们感到困惑。艺术虽然没有绝对的答案,但安德谢夫斯基与阿列克谢耶夫的这两场独奏音乐会,或许能为我们提供两种接近真谛的答案。我想这就是11月1日这场‘神仙打架’的可贵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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