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字时代：重新审视“何以为人”
我们身处一个广泛运用二进制计算机语言来复制、存储、传输和生成信息的数字时代。在这个时代，人工智能凭借大语言模型及其应用场景的出色表现，一方面引发了人们对人类不可替代性的普遍担忧，另一方面似乎又推动着会聚技术乐观愿景的实现。纳米技术、生物技术、信息技术与认知科学的交叉融合成果，有望带来人类的增强与繁荣，释放人类天性的无限潜能。与此同时，气候变化的严峻挑战催生了逃离地球的多行星生存想象，以及人类灭绝主义的悲观愿景。在“数字时代，何以为人”这个关乎人类未来前途的根本问题上，我们似乎已失去明确答案。
在这个时代，哲学与人文社会科学面对技术领域不断涌现的新词，几乎应接不暇。超级人工智能（ASI）描绘的充满压迫感的未来蓝图，让“何以为人”的意义荡然无存；会聚技术则将这个问题简化为人类在科学主义意义上的增强与进化。然而，对于哲学与人文社会科学而言，追问“何以为人”，关键在于深究“人之为人”的丰富内涵。“人之为人”并不等同于人的增强和进化，这种混淆反映出方法论反思的缺失。我们是要追逐新概念，在技术话语的下游承接客场议题，还是立足学科传统及其问题脉络，在对等高度上提出主场议题？从“人之为人”这个层面切入数字时代，是哲学与人文社会科学应回归的本己进路，也是不贬低自身、提出主场议题的关键基础之一。聚焦“人之为人”，兼顾其概念规范性和经验描述性维度，会促使我们对一系列先入之见进行批判性重估，比如人类的脆弱性与有限性有何意义，用电脑隐喻人脑是否合适，脱实向虚的数字永生是否值得追求，人类是地球的唯一主宰还是居民之一等问题。
中国思想界对人论的关注始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当时文学与哲学引领了关于主体性和思想解放的讨论，德国的哲学人论受到广泛关注。九十年代，围绕人论的务虚探讨逐渐被经济学、法学等学科的“理性人”预设搁置，随后淡出人们的视野。千禧年初，基因工程和克隆技术引发了关于生命伦理的争议反思，但只是昙花一现。与这三个阶段不同，当下的数字时代提出了更高级别的人论挑战，涉及的问题领域和学科类型极为复杂，不是哲学与人文社会科学中某一单一学科能够应对的。学界迫切需要跨越一级学科和二级学科的界限，从宏观整体上展现“人之为人”的复杂内涵与多重维度，参与数字时代世界观的未来建构。
目前已出版的“数字时代的人论文库”图书
基于上述理解，“数字时代的人论文库”将通过汉译系列与原创系列，一方面系统引入国际学界的前沿人论议题，另一方面逐步展现中国学界在这些议题上的自主探索。文库特别关注人类增强、超人类主义、赛博格、后人类主义和人类世等关键议题。这不仅是因为国际学界在这些议题上已有丰富积累，更因为它们为中国的哲学与人文社会科学基于自身关切，探讨数字时代的“人之为人”提供了具有内在张力的多重参考视角。人类增强试图通过技术工程，增强人类的认知、道德、情绪与健康，消除痛苦，延缓衰老，实现数字永生；超人类主义承诺，借助理性、科学和技术，人类能够突破智力、心理和生理限度，进入超人状态；赛博格作为控制论和有机体的组合表达，起源于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空间科学领域，八十年代后经历了女性主义转向和“日常生活”转向，其含义演变为人类与机器、动物之间的动态共生关系；后人类主义拒绝传统二元论，批判近代人类中心主义，倡导以物种平等为前提更新生命概念；人类世警示人们，自十八世纪下半叶起，人类活动成为深刻塑造地球面貌的地质营力，由此导致的生态恶化难以逆转，人类面临灭绝危险。
从历史的长远视角看，这些议题相互交织，正在动摇近代以来的世界观结构及其在“人之为人”上的重要思想遗产。十七世纪三十年战争结束后，威斯特伐利亚条约体系确立了近代民族国家的主权原则，古典契约论强调自然人性和自然法，自然与自由成为近代早期至启蒙运动时期定义“人之为人”的关键，这一定义也是一项道德承诺，承认人类具有理性认识能力与道德行为能力，尽管十九世纪至二十世纪上半叶全球史的实际发展使这一承诺受到质疑。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纽伦堡审判与联合国的建立标志着国际反法西斯多边政治秩序的形成，《世界人权宣言》反思奥斯威辛，批判种族主义，强调人类在尊严与权利上一律平等，此次道德承诺将平等置于核心。在当下时代，技术、文化、地缘政治和生态领域的快速变化并未消解这两次道德承诺的意义，但使其承受巨大的思想压力。我们是否已接近对这两次道德承诺进行扩展和更新的时刻？如果有必要，那么在数字时代，针对“人之为人”的第三次道德承诺必须说明，为什么横跨自然与文化、族群与物种的脆弱人类应该成为一个因彼此相异而彼此依存的韧性共同体，在这个他们唯一拥有、仍值得抱有希望的星球上。
人类应当拥有更加光明的未来。
“数字时代的人论文库”愿与学界携手共进，共同探索，是为序。
本文为商务印书馆“数字时代的人论文库”总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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