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健演奏巴赫无伴奏：一场独特的艺术盛宴

大提琴家王健演奏巴赫无伴奏，堪称一种独特的艺术现象。他的音准如同铁打一般，巴赫作品中长久徘徊在高音区的部分，体现出超尘绝世的精神性景观，而王健手中明亮、稀薄的音质，更是把原作的情感特质推向了极限。

2025年9月5日和6日，王健在上海再次演出了巴赫的全套《6首大提琴无伴奏组曲》。王健演出巴赫的无伴奏，本就是国内舞台上的一种艺术现象，而今年这些音乐会更是成了话题性演出。原因在于，时隔20年，大提琴家重录了这套作品，并在今年发行了唱片。

王健

面对此次风格独特的全集现场，原本我打算从技巧面和诠释面分别谈谈，后来决定将二者融合。因为在真正高级的演奏中，技巧和诠释是不分彼此的。王健的技巧成就，至少可从四个方面来看，首先是音量的控制。

这看似简单，实则是划分演奏家层次的直接标准。东方艺术中心音乐厅场地很大，即便更擅于发出宏大音响的钢琴，演奏者驾驭这个空间也有困难。而王健5日、6日的演奏，和他之前多次演出一样，稳稳地用琴声覆盖了整个空间。真正令人折服的，不仅是他拉得够响，更在于他能在宽广的力度范围内，即便在最轻柔的力度中，依然清晰稳定地传送声音。这是很多演奏者难以企及的技巧，也是那些只关注杂音的人难以察觉的。

为何这种技巧成就如此重要？正如“锁链的强度取决于它最弱的一环”。演奏者只有周全地呈现最纤弱的细节，整个演绎才是完整的，才能充分展现心中的音乐景观。此外，王健此次大胆采用了类似轻弓压的演奏效果。真正的轻弓压是本真演奏方式，在这个场合很难运用好，但王健能在他的力度范围内，让某些内省的乐句、快速的跑动呈现出类似的轻柔和悬浮感。这种质感还能贯穿整个大厅，让乐句的外在轮廓和内在气韵绵延不绝。这是超级厉害的运弓技巧，虽然现在很多人不太在意，但我们应珍视。

第二个方面是他的音准，体现在音符颗粒高度聚焦和富有表现力的音准上。斯塔克曾吐槽某些音准模糊的演奏是“如同泡在浴缸里的音准”，而王健总是让音符高度聚焦地迸射而出。高度的颗粒性和锐利的准确度，即便偶有失误，也毫不含糊。在弦乐演奏中，明晰的颗粒感和可靠的音准控制是一切表达的基础，丧失这些品质，就难以有高级的表现，而王健将这一基础发挥到了极致。

王健此次演奏有很多突破传统甚至“撕裂”传统风格之处。比如快速跑动的率性、在某些舞曲乐章中强调舞蹈律动的辛辣，以及对歌唱线做出“突兀”的转折等。但这些表现手法能呈现深刻的艺术力量而不致失控，就在于演奏中的准确性是不可动摇的基础。

还有一点很重要，弦乐演奏独有的富有表现力的音准。与钢琴不同，弦乐可通过细微的音高调节，在不同乐段呈现比单纯“准”更丰富的效果，不仅是色彩上，还有氛围上的张力。王健演奏第6号组曲中的阿拉曼德舞曲时，在几乎是整套作品中最难控制的高音区，音准精准，还稍有微调。巴赫作品在此高音区体现的超尘绝世精神性景观，加上王健明亮、稀薄的音质和微调带来的亮度与张力，将原作情感特质推向了极限。

第三个方面是他的色彩控制。在重录巴赫的唱片说明书中，王健提到演奏巴赫时换了琴，因为原先那把琴的表现力过于现代，新琴效果更古朴。与第一次录音和我之前两次听的现场相比，此次现场全集演奏中，大提琴家的发音更“干”一些，但这是整体基调的选择，并非缺乏控制力。

王健坦言，他虽对刻舟求剑式的本真演奏有所怀疑，但还是受了古乐学派精华的影响。他演奏中类似轻弓压的效果、发音中的古意，与沉厚有力的运弓和鲜明的揉音效果融合得浑然一体，这是技巧和修养达到一定高度才能实现的。

王健将古朴的音响与直抒胸臆的感官性并置在同一作品甚至同一乐章中，效果却很有说服力。他掌控各种发音技巧的原理，确实是融会贯通的。古乐思维的无揉音并不意味着干涩，对比库伊肯或毕尔斯玛的经典演绎和一些不入流的本真演奏就能明白。

对于演奏能力高超的人来说，贴“本真”或“现代”的标签容易，但真正抓住内在并进行融合和“打通”才困难。王健现在的演奏，在这个方向上取得了非凡成就。

最后一方面，王健对乐句线条的塑造也体现了融合特质，在快乐章和慢乐章中有不同表现。在活泼的舞曲乐章和部分前奏曲中，他在快速跑动中展现出的自由度，有时是快意超技的凌厉感，有时是舞蹈节奏的顿挫，有时是线条的挥洒不羁，但他总能将这些变化收束在稳固端正的主线上。

这个主线就是乐章的大线条、气息和整体节奏脉动。有时他让我们看到无拘无束的自由气质与内在规整的平衡，有时则将严整的主线外化，用来平衡强劲的细节表现，第2组曲的演奏尤为突出。

前面提到，在杰出的演奏中，技巧表现和诠释构思融为一体，相互提升演奏境界。王健对音乐线条的控制就体现了这一点。比如第6组曲中的加沃特舞曲，开头主题两次出现，第一次强调“断”，第二次更“连”，这种变化看似即兴或心境投射，实则源于极细致的弓子控制。

整套曲目的演出达到了非凡高度，但第5组曲的演奏略有遗憾，这部分是因为大提琴家采用了比新录音中更冒险的手法。

巴赫《大提琴无伴奏组曲》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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