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莱士·史蒂文斯逝世70周年:驶向“至高虚构”的航程

08-03 06:45

70年前的8月2日,美国现代诗人华莱士·史蒂文斯离世。他一生平静优渥,物质生活从未困扰过他,也未曾置身于历史风暴的中心。他人生的大部分时光,都在康涅狄格州首府哈特福德的一家保险公司担任高管。


1955年,史蒂文斯凭借诗歌全集荣获普利策诗歌奖,但这荣誉来得有些迟,就在这一年,他因胃癌与世长辞。不过此后,他的诗歌声誉日益高涨,甚至超越了庞德与艾略特,成为当时美国青年诗人追慕的对象。当代美国诗人约翰·阿什贝利就深受其影响。20世纪80年代末至90年代初,急于从80年代诗歌宏大叙事范式转型的中国诗人,也发现了史蒂文斯的诗歌及诗学。受其“至高虚构”观念启发,部分中国当代诗歌开始向内转。可以说,通过翻译,史蒂文斯早已成为当代中国文学景观的一部分。


华莱士·史蒂文斯


融合本土与欧陆元素


人们常因美国在当今流行文化中的霸权地位,以及好莱坞电影、麦当劳和可口可乐的风靡,而忽视美国文化及文学形成过程中的后殖民因素。推动美国文学发展的一组基本矛盾,是本土传统的纵向构建与欧洲文学的横向移植之间的冲突。前者以沃尔特·惠特曼为代表,这位自由诗先驱凭借词语的呼吸而非严格格律写作,他在公开文章中多次表示,每一部莎士比亚戏剧都是对美国人的一种侮辱。尽管惠特曼并非真的厌恶莎士比亚,但在他笔下,莎士比亚象征着那个外在于新大陆、却为新大陆精英阶层推崇的欧洲传统。反对莎士比亚及其背后的文学传统,是他确立美国本土诗歌合法性的策略。


美国诗人需要摆脱这种传统的重负,从看似空白、粗俗的北美旷野中提炼出属于新大陆的诗意。这种诗意存在于“带电的肉体”中,如同因劳作而满是汗水的肌肉般舒展。然而,矛盾的是,即使是惠特曼,也需要通过在伦敦推出《草叶集》来获得国际认可,他在美国本土文化影响力的扩大,仍依赖于英国出版界和评论界的评价。哲学家乔治·桑塔亚纳及其学生罗伯特·弗罗斯特,还有后来的庞德与艾略特,他们都通过与欧洲文化界的直接接触,提升了自己在美国本土的文学声誉。而缺乏旅欧经验的作家往往在美国默默无闻。


史蒂文斯同样受桑塔亚纳哲学思想影响,尤其推崇其《诗歌与宗教的诠释》一书。但与同时代许多诗人不同,他一生都留在美国,从事与诗歌写作无关的法律和保险工作,并在世俗意义上取得了成功。1904年至1907年,他在纽约几家律师事务所任职,1908年1月受聘于美国担保公司,1914年成为密苏里州圣路易斯公平担保公司纽约办事处副总裁,1916年公司被并购后,他加入哈特福德意外事故与赔偿公司总部,此后便在康涅狄格州首府度过余生。基于此,他在诗学笔记《徐缓篇》中宣称:“金钱也是一种诗歌。”在他看来,诗歌应作为绝对虚构存在,词语在流动与增值中,在与意义的对抗中产生诗性,而金钱本身就是社会意义上约定俗成的绝对虚构。


史蒂文斯生前作品不受重视,直到晚年,像《最高虚构笔记》这样的哲学化长诗才逐渐得到美国主流文学界认可。1923年,他的首部诗集《风琴》出版时,许多批评家指责其“没有立场,没有头脑,没有要旨”,认为他是“一位矫揉造作的唯美主义者”。庞德称他早期夹杂俚俗艳丽口头语汇的作品是胡乱涂写的一团乱麻,罗伯特·弗罗斯特对他印象恶劣,两人几次见面都以激烈争吵告终。1940年2月,他们最后一次在基韦斯特的卡萨玛利亚酒店相遇,史蒂文斯批评弗罗斯特写的都是“主题”,弗罗斯特则反唇相讥,说史蒂文斯关注的“都是些小古董”。


《最高虚构笔记:华莱士·史蒂文斯诗精选》


很长一段时间,史蒂文斯的名字都未出现在美国文学史的主流叙事中。美国现代主义诗歌图景由庞德、艾略特及其模仿者构成,是《诗章》《荒原》与《四个四重奏》。史蒂文斯和较早认识到其诗作价值的威廉·卡洛斯·威廉斯,在这幅现代主义文学拼图中被忽视。


史蒂文斯文学声誉的复兴要等到1973年。这一年,美国文学评论家哈罗德·布鲁姆出版了《影响的焦虑》,他称史蒂文斯是“一位富于独创精神的地道的美国诗人”,是与叶芝并列的“本世纪最强力的诗人”。他诗中的先验哲学与自我体验继承了爱默生和惠特曼,对想象力的强调又受英国浪漫派诗人影响。因此,“史蒂文斯变成了一位各种诗质的惊人的混合体——包括外国的和本国的诗质”。


暗喻与写作的秩序


20世纪80年代末期,《影响的焦虑》被译介到中国,引起了很大反响。布鲁姆对史蒂文斯的赞赏,几乎完全改变了国内评论界此前对他的冷漠态度。人们不再简单地认为他是一个耽于享乐的唯美主义者,而是称赞他为“诗人中的诗人”、“批评家的诗人”。这年年底,“二十世纪大诗人丛书”出版了西蒙、水琴合译的《史蒂文斯诗集》,十分畅销。这部书是雅众诗丛新书《最高虚构笔记:华莱士·史蒂文斯诗精选》的最初版本。很大程度上,正是这个经典译本,促使20世纪90年代中国诗歌部分转向元诗写作。


《影响的焦虑》


和元小说一样,元诗是一种自我指涉的诗歌。诗人张枣在1995年的文章中对元诗作了定义:“诗是关于诗本身的,诗的过程可以看作是显露写作者姿态、写作焦虑和方法论反思与辩解的过程。元诗关注写作本身在物质主义时代如何被认可的命题,并且常常毫不掩饰地呈现文本成型的过程。这是元诗与纯诗的区别:纯诗虽承认自己是本真之诗的投影,但仍是提纯后的草稿,修辞的粗糙之处被抹平;元诗则更像把泡腾片投入水中,让读者看到词语在语境中的沸腾与焦灼。在元诗中,词语替代了物,它的震颤构成了终极现实。”


我们能在史蒂文斯的写作理论和实践中找到元诗的根源。他认为:“现实是陈腐的,我们通过暗喻逃离。只有在暗喻的王国,我们才成为诗人。”读者能从这些格言中看到新柏拉图主义的痕迹。他不仅从修辞层面理解暗喻,还将其视为事物的本质,他写道:“将绝对之物稍稍翻转,就是对此物的暗喻。”


在他的诗论中,语言被提升到近乎神话的地位。我们也要注意史蒂文斯诗歌中语言的特点,以及他在远离主流文学界的情况下如何完成自我的现代主义转向。他的创作生涯几乎呈现出业余写作的状态,很多时候,诗人只是他下班后的身份,而他更为人所知的是作为一名尽职的律师和保险从业者。在这一点上,他和德国表现主义诗人戈特弗里德·贝恩相似。贝恩的从医经历促使他创作早期关于肉体腐朽、衰败与死亡的“纯粹丑学”诗歌,史蒂文斯在法律和金融领域的工作则使他的诗歌在秩序与无序之间形成微妙张力。


从《风琴》开篇的《尘世逸事》可以看出,史蒂文斯擅长创造似是而非的逻辑结构,在赋予事物秩序的同时解构秩序本身:


《尘世逸事》


每当雄鹿们哒哒走过


俄克拉何马


一只火猫便会竖发挡住去路。


无论雄鹿们去哪儿


它们总是哒哒走过,


直到猛地


向右


拐一条弧线,


因为火猫。


或是直到它们


猛地向左


拐一条弧线,


因为火猫。


雄鹿们哒哒地前行。


火猫一蹦一跳,


忽右,忽左,


怒竖毛发


挡住去路。


后来,火猫闭上他明亮的眼睛


睡着了。(西蒙、水琴译)


我们能理解庞德为何严厉批评史蒂文斯早期的诗歌。《尘世逸事》松散的叙事,火猫与雄鹿的对峙,似乎要将诗歌引向一个严肃的结局,但结尾却以反讽打破了读者的期待。以这样一首轻松的诗开启诗歌生涯并非偶然,因为这首诗发表时,史蒂文斯已步入中年。可以说,他越过了青春写作的焦虑阶段,创作伊始就有了充分的写作自觉。《尘世逸事》的视点、短促轻盈的诗行和口语化表达,都与威廉·卡洛斯·威廉斯的短诗相似,这些诗没有炫耀诗艺,只有现象学般的观察,没有修辞层面的暗喻,只有纯粹的事件。


“把世界简化为几个不朽的物体”


史蒂文斯成熟时期的诗歌不以修辞吸引读者,而是以表面的质朴和内在的神秘取胜。这在他最为国内读者熟悉的《观察乌鸫的十三种方式》中体现得很明显。1980年,《诗刊》杂志介绍外国诗人时,刊登了李文俊翻译的这首诗,这也成为国内读者对史蒂文斯的第一印象。


《观察乌鸫的十三种方式》在体裁上受日本和歌影响,但所表达的玄思与和歌不同。原文中,史蒂文斯没有明确指出所写的鸟,只称其为“blackbird”,他去除了“blackbird”的象征意义,将其还原为本质元素。诗人于坚的《对一只乌鸦的命名》是对史蒂文斯的“blackbird”的回应,这首诗开启了后现代书写的解构主义范式在汉语世界的发展。


但单纯的解构不能完全概括史蒂文斯的诗歌创作。我们要注意他与视觉文化,尤其是法国后印象派绘画的关系。美国文学评论家海伦·文德勒说:“史蒂文斯在保罗·克利和塞尚的画作中,看到了自己作为现代主义诗人想要创作的作品……史蒂文斯喜欢塞尚的风格,你可以说,他把世界简化为几个不朽的物体。”史蒂文斯每逢周六都会在家研究现代欧洲艺术画册,从中获取灵感。


当史蒂文斯在《徐缓篇》中说“一个茶杯比整体世界更容易接纳暗喻”时,我们能听到塞尚的回声,塞尚曾说:“用一个苹果,我可以震惊巴黎。”在塞尚的画中,现实事物发生了变形,他按照现象学原则作画,描绘的是客体在主体心灵上的投影。《新标准》杂志专栏作家哈里·克拉夫说:“苹果变得像星球一样大,山脉变得既巨大又微小,普通人的面孔变成了复杂的密码和迷人的面具。通过把握主题的本质,塞尚发现了物质世界中未被赞颂的和谐。”


我们能在史蒂文斯的诗歌中看到他对平凡事物的关注,但可贵的是,这种关注没有沦为琐碎的日常书写。收入《风琴》的《冰淇淋皇帝》《星期天早晨》等早期诗歌,最能体现从日常材料中透出的灵韵。史蒂文斯后来自述,《冰淇淋皇帝》抓住了“诗歌中必不可少的华丽”,这首诗“几乎成功地抵抗了智力”。自问世以来,它和史蒂文斯的其他代表作一样难以阐释。仅仅是“The Emperor of Ice - Cream”这个短语就很有张力,一边是甜腻受欢迎的消费品,一边是至高无上的权力。史蒂文斯坚定地说:“The only emperor is the emperor of ice - cream(唯一的皇帝是冰淇淋皇帝)”,这让人联想到莎士比亚《哈姆莱特》中的台词。由此可见,史蒂文斯诗中的典故穿插如同密码般晦涩,即使普通的表达也可能有深意。通过与莎士比亚的对比,他将俗艳的词藻融入一首神秘的诗歌中,刻意断裂的逻辑将日常事物升华为暗喻,几个简单的物体和意象的组合,就让他的诗歌自成一个宇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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