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长物志》探寻贝聿铭园林美学的东方脉络
“我是中国人，也是苏州人”，20年前建筑大师贝聿铭在苏州博物馆开馆时这句深情的告白，彰显了他与故土文化的深厚联结。作为贝氏家族后裔，年少的贝聿铭沉浸于苏州园林的意境，叔公贝润生购下的狮子林，成为他建筑美学的启蒙之地。
“贝聿铭：人生如建筑”将于8月10日在上海当代艺术博物馆落幕，这是贝聿铭在中国内地的首个全面回顾展。在苏州，苏博年度特展“从拙政园到长物志”“从拙政园到莫奈花园”也相继开幕。从中能看出苏州园林美学对贝聿铭的影响，明代文震亨《长物志》倡导的“宁古无时，宁朴无巧”审美理念和江南人文美学，通过家族园林的叠石理水、花木配置，融入了他的精神基因。
贝聿铭在苏州狮子林湖心亭的一座桥上，约1930年代。由贝考弗及合伙人事务所提供。
苏州这座有2500年历史的古城，以粉墙黛瓦、曲径通幽的园林艺术闻名。华人建筑大师贝聿铭从苏州出发，经上海开阔视野，走向世界舞台。他虽旅居海外大半辈子，却始终坚称“我从来不忘中国，我是中国人”。
在贝聿铭跨越世纪的建筑生涯中，苏州园林美学精髓贯穿其众多经典作品。明代文震亨的《长物志》作为中国园林美学集大成之作，其“室庐与自然共生”“石阶生苔痕”“以壁为纸”等理念，在贝聿铭建筑中得到现代转译和创新延续。剖析贝聿铭的苏州文化基因与《长物志》美学原则的共鸣，能看到他如何用混凝土和玻璃在世界建筑版图上书写中华文明的当代篇章。
“从拙政园到《长物志》——明代文人雅士的美学生活”特展现场展出的《长物志》 民国四年（1915年）上海文明书局石印本 苏州博物馆藏 澎湃新闻 图
“从拙政园到莫奈的花园”展出文震亨 《长物志》 明末刻本 宁波天一阁博物馆藏
苏州园林的童年启蒙：贝聿铭的美学根基
贝聿铭的美学根基源自江南文化。他1917年出生于苏州望族贝氏家族，这是传承15代的名门望族。明朝中叶，贝氏始祖定居苏州行医卖药，清乾隆年间跻身苏州四富之一。贝聿铭所属的贝哉安一支以金融业闻名，贝润生一支被称为“颜料大王”，其修缮的狮子林是苏州园林瑰宝，也是贝聿铭建筑美学的启蒙地。
贝聿铭少年时在狮子林留下照片，这段时光是他的精神原乡。
狮子林让年少的贝聿铭理解空间、材质与自然。《长物志》中“水石”可“涤烦消俗，令心境清幽”的论述在此具象呈现。他在假山间感受太湖石的审美意趣，在亭台轩榭间领悟空间哲学。这种美学教育塑造了他对建筑的核心认知：“创意是人类的巧手和自然的共同结晶”。
上海国际饭店
10岁时，贝聿铭随父亲迁居上海，被国际饭店的现代性震撼，还画了建筑图纸。他说从上海看到了苏州未曾有的未来。
上海和苏州的经历在他心中埋下种子，苏州园林的东方智慧与上海摩天楼的现代技术力量，在他日后建筑实践中交融。
青年贝聿铭赴美求学，虽受现代主义影响，但苏州园林基因始终存在。1946年他在哈佛的毕业设计初现园林意象，数十年后设计苏州博物馆时，相似构想得以实现。他从苏州园林中感悟到生活与建筑的关系，这种感悟超越形式模仿，直指空间与人文关系的本质。
《长物志》与江南美学：贝氏建筑中的东方密码
文震亨在《长物志》中构建的江南人文美学体系，在贝聿铭建筑实践中得以传承。
这种传承不是简单复制飞檐斗拱，而是将传统空间哲学转化为现代建筑语言。从北京香山饭店到日本美秀美术馆，再到苏州博物馆，三条核心原则贯穿始终：自然融合的选址布局、材料质感的诗意表达、光影流动的空间叙事，与《长物志》的“室庐”“水石”理念对话。
《长物志》对阶梯的论述富有诗意，这一理念在贝聿铭作品中多有演绎。如香山饭店采用复屋式结构，石阶选用毛石，阶隙种松竹，重现“岩阿之致”。
日本美秀美术馆
日本美秀美术馆
日本美秀美术馆化用《桃花源记》意境，入场路径设计成寻幽仪式，桥面步道成为现代版“苔痕阶绿”，实现了“枝叶纷披，映阶傍砌”的当代诠释。
《长物志》视水石为园林灵魂，贝聿铭在苏州博物馆将主庭院北墙化为水墨长卷，用泰山石切片形成抽象山水，直承对太湖石的推崇。水池采用几何形态，倒映建筑轮廓，暗合东方哲学，池中游鱼细节呼应《长物志》对观鱼的讲究。
苏州博物馆内景
从苏州、上海到世界：东方美学的全球化表达
贝聿铭将江南人文美学提炼为普世空间语言，在全球化语境中让其焕发生机。这种转化是对光线、几何、材料的现代重组。其代表作有清晰脉络：从早期融合美国粗野主义，到中期重构传统，最终晚年回归东方美学，始终追求“光线”这一建筑灵魂。
贝聿铭认为光对建筑至关重要，这与《长物志》对光影控制的理念共鸣。
贝聿铭在卢浮宫金字塔模型前
在贝聿铭手中，三角形成为连接东西方的美学媒介。
卢浮宫金字塔 ©Vincent Brière
以卢浮宫金字塔为例，贝聿铭用51°锥角呼应吉萨金字塔，赋予其透明现代性，玻璃幕墙纳入巴黎天空，实现“借景”的全球化表达。
©Koji Horiuchi
《长物志》注重材料质感，贝聿铭将其应用于现代建材。如美国国家大气研究中心，采用当地砂岩骨料，使建筑与山体颜色一致。
美国国家大气研究中心
美国国家大气研究中心
2002年，85岁的贝聿铭设计苏州博物馆新馆，称其为“人生最大挑战”。这座建筑集他毕生智慧，呈现了江南人文美学。
苏州博物馆
苏州博物馆主展厅采用双层屋顶系统，光线调节后使墙面有明暗韵律。观众在展馆透过菱形窗洞能看到庭院景观，宋画意境的山水园震撼人心。开馆时贝聿铭说这是对家乡的贡献。
苏州博物馆内景
贝聿铭说最美的建筑应建筑在时间之上。当苏州博物馆片石山水倒映在水池，卢浮宫金字塔玻璃幕墙捕捉流云，美秀美术馆樱花飘落屋顶时，我们看到他将《长物志》美学密码转化为全人类共享的建筑语言。
他的实践证明，传统的生命力在于创造性转化。贝聿铭用混凝土、玻璃和光线书写了一部流动的《长物志》。他晚年感悟自己和建筑像竹子，苏州园林与海派文化精神是他穿越风雨的支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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