瓶装豆奶：从传统到现代的华丽转身

欧洲营养科学的传播，不仅提升了牛奶在亚洲的地位，也让豆奶的地位得以提高，促使豆奶生产在20世纪30年代迈入工业化阶段。其实早在汉朝早期，中国就发明了豆浆。不过最初，豆浆并非作为食物，因为生豆浆中含有蛋白酶抑制剂、低聚糖和脂肪氧化酶，容易导致消化不良。所以传统观点认为豆浆是中国古老食物，但实际上，豆浆是在18世纪或19世纪才成为中国饮食一部分的，那时人们发现豆浆长时间加热后更易被消化。

20世纪30年代至60年代，香港街头由中国北方移民售卖的豆浆和油条，是工薪阶层常见的早餐或零食，可很多人觉得这是“穷人的食物”，营养价值不高。20世纪40年代香港被日本侵占期间，社会动荡不安。当时有人建议把大豆作为战时重要粮食储存，却遭到拒绝。医务总监司徒永觉爵士在自传中回忆，他提议用大豆作为蛋白质来源时，遭到立法会中一些中国同事反对，他们认为大豆是用来喂猪的。直到中国实业家罗桂祥重视大豆产品，才让香港及其他地区的人认识到大豆的价值。

19世纪末欧洲人在香港推广牛奶，是出于道德因素的战时防御措施；而20世纪30年代豆奶工业化，则是为了增强中国人体质，尤其是抗日战争全面爆发后，这一目的更为重要。维他奶创始人罗桂祥表示，香港豆奶工业化是为了给大多数中国人提供营养丰富、价格低廉的食物，对他来说，这体现了爱国主义情怀。抗战期间，许多中国难民住在肮脏的难民营，普遍营养不良。罗桂祥在志愿服务中发现难民多患有严重脚气病，这是缺乏维生素B1导致的。1937年，朱利安·阿诺尔德在上海的演讲让罗桂祥了解到大豆的营养价值。得知豆奶富含优质蛋白、矿物质和维生素，且碳水化合物和脂肪含量适中，罗桂祥萌生生产豆奶的想法。他和朋友给难民送去大豆、大锅、石磨、过滤网并教授制作方法，不久后很多脚气病患者能下地走路了。1940年，罗桂祥在铜锣湾创办第一家豆奶厂，就建在外国乳业巨头“牛奶公司”前面，当时“牛奶公司”主营新鲜牛奶，服务对象主要是香港的欧洲人和富人。

罗桂祥承担起向公众宣传新兴营养科学的道德角色，并以此作为豆奶产品营销的策略。他努力将豆奶从“传统中国食品”转变为“现代乳品”，将产品命名为维他奶（“含维生素的豆奶”），装入玻璃奶瓶，让消费者看清里面的豆奶。“维他（vita）”在拉丁语中意为“生命”，是“维生素（vitamin）”的缩写，为现代豆奶增添了科学光环。把饮料命名为“豆奶”而非“豆浆”，并装入玻璃奶瓶，是为了将其从豆制品类别中抹去，重新定义为优质、现代的“西式”奶。罗桂祥还采用送货上门方式，仿照“牛奶公司”在旺角开了“维他茶餐厅”出售维他奶和中国甜点。

尽管罗桂祥做了诸多努力，但茶餐厅开业第一天只卖出9瓶维他奶。20世纪40年代末维他奶销售失败，可从文化和历史角度解释。当时香港多数人不常喝豆奶，是因为认为豆奶属“寒性”食物。根据中国体液理论，食物有“寒”“热”特质，大豆食品和豆奶属“寒性”。社会学家尤金·安德森指出，现代东西方人仍会根据“热—寒”“干—湿”分类理论选择食物。豆浆“寒”，油条“热”，所以香港人早餐常将二者搭配。体液理论影响深远，曾有老太太指责罗桂祥卖不健康食品，认为豆奶“太寒”。21世纪初的研究也发现，人们觉得老年人不宜多吃豆腐或豆奶。

20世纪30年代，罗桂祥将维他奶定位为牛奶的尝试失败，表明多数消费者不相信维他奶的营养价值，也不认可其与香港牛奶文化的相关性。20世纪70年代中期，维他奶迎来转折。生产技术和营销策略的转变，让维他奶赢得年轻人青睐，战胜了“牛奶公司”的新鲜牛奶。维他奶采用超高温灭菌（UHT）加工技术和利乐砖无菌包装，产品更轻便结实，可在超市出售，成为户外活动最佳饮料。它不再强调与牛奶相似，而是重新定位为解渴的国际化“软饮料”，成为社会各阶层获得现代新身份的希望。1975年起，维他奶推出系列新广告，“点只汽水咁简单”这句粤语广告词尤为成功。为树立“现代”“西式”品牌形象，公司聘请名人，如艺术家萧芳芳和温拿乐队。有了名人背书，维他奶吸引了大量痴迷外国电影和摇滚文化的年轻消费者。通过这些营销策略，维他奶从象征健康和科学的饮品转型为现代户外和休闲“软饮料”，成为“乐趣”“幸福”和“放松”的代名词。

20世纪70年代，维他奶作为“软饮料”在年轻中产阶级消费者心中重新定位成功，与当时的政治和社会背景有关。维他奶广告展现的现代生活方式，充满自由、乐趣和休闲意识，获得新中产阶级核心家庭认可。这得益于社会改革带来的稳定和安全，特别是“十年建屋计划”和九年免费强迫教育对维持社会稳定起到很大作用。新中产阶级和香港本地身份认同在休闲活动和流行饮食文化中得以体现。由于香港住房密集，游泳和野餐等户外活动成为家庭周末仪式。70年代的人经历了香港经济繁荣，获得现代、国际化身份，粤语流行音乐成为主流。随着与内地新移民互动增多，香港身份不断升级。此时，维他奶成为香港新身份和社会阶层的独特象征，不再是外国牛奶替代品或仅满足弱势群体营养需求的食物，而是中产阶级有闲阶层喜爱的现代“软饮料”。

本文摘自《牛奶狂潮：身体、科学与希望》，麦秀华（Veronica S.W. Mak）著，吕红丽译，万有引力｜广东人民出版社2025年5月。澎湃新闻经出版方授权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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