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的路与夏日的农耕记忆

07-21 06:15
童年的路如此漫长,究竟要用多少文字,才能抵达它的深处?

立夏过后,母亲在露台上进行的传统农业种植,渐渐唤醒了我尘封已久的童年记忆。


在暮晚与晨曦中,我一次次拉开阳台与露台间的玻璃门,站在风中长久地望着那些长势喜人的蔬菜,内心满是慰藉,有一种难以言喻的获得感。


这是久居都市三十多年来,我从未有过的感受。城市生活总是给人带来挫败感和无力感。你努力拼搏,一刻也不放弃提升自己,却往往难以如愿。不同阶层之间的巨大差距无法跨越,种种不公更是令人心碎。而一旦置身于农业文明的天空下,心就会被慢慢感染,变得笃定而从容。


农业文明始终遵循着一个简单而又深刻的定律:一分耕耘,一分收获。


立夏之后,四棵茄子、六棵辣椒、两棵秋葵陆续来到我家露台的花盆中。那时,菜苗们柔弱得盈盈一握,太阳刚出来,它们就被晒得蔫了。不过早晚浇一遍水,没过几天,它们就都顽强地活了过来,开始抽枝散叶。长到不到一尺高时,茄子和辣椒突然开花了。茄子开着紫花,辣椒开着白花,它们并不张扬,只是谦卑地低着头悄悄绽放。四五日后,花落果出,分别是青茄和薄皮椒。


晨曦未明,夏风轻柔地吹拂着。我蹲下身子,久久地欣赏着这些蔬果,忍不住想要抚摸它们。


有一天,在阳光的曝晒下,母亲拿着一把小铲,沿着茄子和辣椒植株深挖,她说这是老外公教给她的,让根系也晒晒太阳。到黄昏时,再把土重新填好,施点淡肥,这样更有利于它们吸收养分。母亲平时打理鱼虾时,会留下内脏沤一些有机肥,她把这些有机肥一点点埋进土里,然后把干土层归位,在顶层铺上一圈枯草、毛豆壳之类的,防止大雨过后泥土板结。蔬菜植株和人一样,也是需要呼吸的。


花盆里,一株杂草都没有,刚一萌芽,就被我们母女俩清除了。植株周围的泥土中,突然爬来了几只蜗牛,就像从天而降一样。这种小动物喜欢吃秋葵叶,它们静静地爬上去,在叶子上钻出许多孔洞。我壮着胆子捏住它们,把它们抛进楼下的草丛中。可过了几天,它们又回来了,也许是顺着味道从楼下长途跋涉爬上来的。为了让茄果更好地生长,我们剪去了一些宽大的叶片。青茄似乎明白了我们的心意,一天天地疯长,从芒种到夏至,仅仅两周时间,就长得有拳头那么大了,从枝丫上垂下来,直插花盆土中。为了防止它底部溃烂,我们又给它垫上一层食品薄膜,让它尽情生长。有一天,母亲自言自语地说:头茬茄子容易老,还是要早点摘回来。


一只茄子不够炒一碟,怎么办呢?清晨,我带着母亲去遥远的菜市,买了一只有机茄。这样搭配在一起,就够吃一餐了。


青茄清蒸是最好的做法。拍点蒜蓉,加入适量的油盐,一起蒸透。中火蒸十分钟,茄子就稀烂如糊了,滗去多余的水分,混入蒜蓉、油盐,拌匀,这就是茄糜。吃着这有机菜蔬,我真的吃出了童年的味道。


汉语,是我一生唯一的依靠,没有其他途径。在这条漫漫小路上,我的外公仿佛又活了过来。因为这几棵茄子,母亲一直遵循着他的教诲,至今还记得农业种植的关键步骤。还有我的外婆,她原本是家境优渥的小姐,常年在阁楼上绣花,嫁给孤儿外公后,甚至连家务都不会做。去菜园时,她也不太会撇菜。但慢慢地,现实生活锻炼了她,改变了她。后来,老太太什么农活都会做了。


可惜,他们都已经不在了。


盛夏来临,正是各种水果大量上市的时候。每次我买回樱桃、白杏、枇杷、荔枝等多汁水果,劝母亲品尝时,她总是推辞,口头禅就是:不饿就不想吃。可是,我的外婆一生都没有福气享受到这些水果,这是多么遗憾的事情啊。


露台上,辣椒结了五六只,深青色的,坠在低端的枝丫上。小白花还在持续绽放,依然低着头,显得愈发贞静。


盛夏,是一年中最为蓬勃的日子。草长花开,生生不息。在菜蔬的不远处,有一株白玉兰,从小满初开,到了夏至,枝头还有最后一朵白花(下图)。这个夏天,它一共盛开了三十二朵花——周围的空气都弥漫着甜蜜的香气,浅淡的芬芳映衬着平凡的茄子和辣椒安静地生长。小园中,黄月季开了三茬。仙人球的花,酷似昙花。文竹变得更绿了,无数细小的针叶盘成一爿绿蛛网,夏风轻轻拂过。鱼尾葵披上了一层青绿的翠衣。


夏至到了,植物们好像有些累了,纷纷把自己埋进绿丛中休息。楼下,一蓬洗澡花昼伏暮开,一片片桃红。紫薇花蓄势待发,准备好好绽放一场,白色的、紫色的、桃红的,热闹非凡,这是天地间无处不在的律动。


我家的柿子一天天鼓胀起来。大风掀开巨大的叶片,绿色的果实显露出来,沉沉地低垂着,就像小提琴始终在演奏慢板,一下下轻挽着盛夏的晚风。


薄暮时分,鸟雀归巢,乳燕们在十一楼的高度努力学飞……在城市的晚霞中,也有一份静谧,只是不如乡下那么辽阔。


久居都市,我的视野越来越狭窄,已经多年没有见到银河了。它一直存在于我的梦境中,就像童年夏夜那千百亿颗星辰,永远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你心中有什么,眼前就会出现什么。


入夏以来,北纬35度的这座城市,雨水一场接着一场。樟树下长出了一圈圈比掌心还大的白蘑。砖缝里,青苔清晰可见,像古诗一样幽深灵动。目力所及之处,都是绿天绿地。


一丛丛芭蕉在夏风中蓬勃生长,那深邃广阔的绿,给人一种浩渺的感觉,就像大提琴拉出的凝重庄严的旋律,真的美如松尾芭蕉的俳句。这明亮的绿,总是让我想起远方,想起云南,想起广深绵延的哀牢山——当我在飞机舷窗前久久眺望苍茫的云贵高原时,那是一种玄幻的异族之美。


长江中下游地区,每年都会被一场漫长的梅雨季困扰,江淮平原也是如此。世间所有的绿叶都在黏人的高温高湿中涅槃,绿得发亮,绿得仿佛在齐声叫喊,这是车马喧嚣的绿,是浊世滔滔的绿,也是永生永世的绿,让人类的眼睛日复一日地接受洗礼,得以安享这稀有的静谧。


这世间广袤的绿,原来是有神性的。


抬头仰望天空,夏月总是孤零零地升在东南方,比不上晚霞归山时的壮阔之美。


你有没有发现,在盛夏时节,仅仅独自面对满天的晚霞,也不必忧伤彷徨,一颗心可以变得无比浩瀚,坚不可摧,能够装下一切圆满与残缺、喜乐与伤悲。


昨天天气预报说,接下来三天会有大雨、中雨和暴雨。


今天清晨,大雨还没有倾盆而下,所有高大的乔木在风中疯狂地翻滚,像喝醉了酒一样。我什么也不想做,身心俱疲,一直坐在荒坡草地上,就像小时候一样,让我的牛尽情地沉溺在无边的青草中……


童年的我手里拿着一根棍子,坐在高耸的圩埂上,被四野八荒汹涌的稻浪包围着。不远处,小河窄而明亮,一路蜿蜒着流向远方。天空那么虚无空阔,大地被不同层次的绿填满,南边隐隐约约有青山的剪影。眼前的稻田中,白鹭飞起,翩翩悠悠地在绿浪之上,别具一番仙气。


一个孩子和她的牛,肺腑里都弥漫着青草的甘甜气息,什么也不用想,静静地穿梭于天地精神之间。


在皖南,芒种和夏至之间,早稻开始抽穗,渐渐扬花。农历五月的薰风最为闷热,处处都展现出狂野蓬勃的力量。稻花洁白如雪,一簇簇小巧而美丽,像流苏一样扑棱扑棱地舞动着,就像朝阳下带露的微风,窸窸窣窣地吹过一切虚无,这是无处不在的细碎之美,也像无言的抚摸,广阔浩瀚如星辰,就像夏云的斑斓多姿,这正是《诗经》里描绘的中国啊。


一个人究竟要活多少年,才能准确地叙述出他的童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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