脱贫新样本，从一只土鸡走出贵州大山说起

作者：陈凯乐

来源：锌财经

在拨出那个电话之前，胡彪的心里其实是纠结的。

他还记得两年前，自己第一次给杭州老家寄去天柱的土鸡。两天后，收到货的妻子却在电话里调侃了他一顿。

“包装都不用拆，已经能闻到坏了的气味。”屠宰不专业，包装不专业，加上缺乏冷链运输，到杭州时鸡早已变味。这个阴影胡彪至今未曾忘却。

“嘟嘟”声将胡彪拉回了现实，几声铃声后，电话最终被接通。

“爸爸”，稚嫩的声音响起，是儿子接的电话。这一次，他终于说出了胡彪最想听到的那个答案。“奶奶说，鸡很好吃，也很新鲜。” 与此同时，在贵州天柱县联合润农的车间里，返乡创业的大学生熊英正在忙碌着。 微店的后台上，订单仍在疯狂涌入，半个小时里，已经有十几个新增订单，但此刻，她必须把已在生产线上宰杀好的土鸡包装好。在预冷池里排酸后，土鸡会被放进零下35度的速冻库完成速冻...一系列严密的操作后，土鸡再加上足够量的冰袋，一起放入泡沫箱密封严实。晚上六点钟，顺丰会准时来取货。发往贵阳。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凌晨3点，这些鸡会被装上顺丰的航班，2小时内发往全国。 从宰杀到送抵杭州，最快纪录的是20个小时。两年前这是不可想象的。 养殖、销售、屠宰、包装、物流、冷链，一条完整的电商产业链形成闭环。跟着土鸡，一起走出17万平方千米贵州大山的，还有5万人世袭的贫困。

01

改变

2020年6月，距离胡彪、姚垚一行人正式结束在贵州黔东南天柱县的挂职，还有10个月。就像所有38名来黔东南州挂职的杭州干部一样，他们得到了很多感谢和祝福。40多岁的当地服装厂厂主常常打电话，想请他们吃饭；村里94岁的老艺术家，送给每人一幅自己的画。 这些感恩和认可固然很重要。但还不是这批人身上最动人的东西。他们身上最动人的，在于更多实际的东西，包括建立杭州（余杭）电商助农基地、帮助返乡创业大学生熊英建成了”小熊之家“的电商平台。 “顺丰空运速度快，最快20个小时送达杭州、无锡客户手里（冰袋都还没化开），鸡的肉质紧致、油少。是马拉松鸡。”胡彪曾发过这样的朋友圈。

余杭滴水公益为天柱公益直播后，留别和胡彪等留影 “马拉松鸡”，客户偶然给天柱土鸡起的名字，最后被保留了下来。

站在故事的终点回望，很多事情似乎是当初难以想象的。 联合润农的董事长刘兰凯，2013年曾花了1个亿在杭州开办养鸡场。一场禽流感过后所有心血付诸东流。包括刘兰凯在内的六位股东自此达成一致，不再碰家禽。 “从13年接触农业到现在，我几乎没赚过钱。” 但从2019年开始，面积达60亩、年出栏220万羽的现代化养殖基地、一家标准化的屠宰加工厂以及冷链中心相继在天柱建成。如今，刘兰凯和两位副总都把妻子接了过来。 “我们准备好了要打长期战”，说这话的时候，6层的员工宿舍正在封顶。

几次斡旋之后，当地的物流公司从首重、运输时效上，都给予了政策扶持；推广之下，天柱县的”马拉松鸡”渐渐变成了一块招牌，来自杭州的媒体，主动找上门要求帮助卖“马拉松鸡”；当地的主播培训，也才刚刚结束... 而在当初，这些事又是看似如此难以登天。

02

不下金蛋的鸡

天柱县位于黔东南州东部，密集分布着40多万的侗族、苗族人口。山路难行，路途遥远，可耕作的农田稀少，造就了世袭的穷困。 自熊英记事起，全家五口人就挤在山上的木屋里，为数不多可以吃肉的日子，除了七月中元节就是年底春节。有时候弟弟会抢自己的肉，熊英就偷偷把肉塞在碗底。

“你永远不知道下次吃肉是什么时候。” 大山的村民，多半外出打工。孩子们如果顺利长大成人，也都会外出谋得一份生活。熊英的弟弟熊毅没读完高三，就进了省城打工，妹妹也早早就嫁到了邻村。对当地的居民而言，大山是他们的襁褓、摇篮和饭碗，以及最后的归宿。 除了贫穷，大山留给当地人的，只有适合养殖土鸡的高山空气、泉水和土壤。自熊英离家求学后，母亲刘素金常年就在旁边的山上散养着200只土鸡，勉强贴补家用。

2018年，因为母亲脑梗塞病情加重，熊英最终放弃了国企的工作，回乡从母亲手中接过养鸡场，2019年，东拼西凑了20多万之后，她包下了整座山头，一口气买了6000只鸡苗。 “母亲治病要钱，父亲身体也不好，只能多养些鸡拿菜市场卖，赚钱养家。” 但土鸡是下不出金蛋的。

熊英老家 汪赟原先是杭州临平职高的计算机部副部长，今年2月份来天柱中等职业学校挂职副校长，负责过熊英微店店铺的搭建。她算过这样一笔账：土鸡在当地农贸市场是20块一斤，一只公鸡不超过5公斤，当地宰杀顶多能卖100块。看上去不少，但是有个很大的问题，交易不稳定。 “自己杀自己卖的话不稳定，因为杀了拿去卖未必能卖完，卖不掉就是硬亏，但网店是有订单才宰杀发货”。 而网上卖鸡，这也是刚到天柱挂职副县长的胡彪，当时的第一想法。2018年，胡彪从杭州市发改委前往天柱，在当地挂职副县长。同行的，还有在当地挂职扶贫办副主任的姚垚，他原先是余杭区政府办的督查科长。

也是在当年，天柱县贫困发生率为14.23%，30多万的农村人口中，有近5万人口仍在生存边缘挣扎。这些数字，让胡彪倍感压力。而在2018年的南京扶贫干部培训间隙，他就曾经接到过天柱同事打来的电话，对方建议扶贫的专项资金主要发展养鸡产业。 鸡蛋全部放在一个篮子里，这几乎犯了投资的忌讳。胡彪犹豫了，但后来还是下定了决心。 “天柱和贵州最多的就是山，以及漫山遍野的树。除此以外，就只剩下鸡。分散发展反而可能什么都做不好，不如背水一战，全力发展养鸡。” 于是就有了后来的故事，胡彪尝试让家人试土鸡的味道，因为物流和冷链技术不达标，鸡快递到杭州已经坏了。 表面上看天柱的鸡缺市场缺销量，但实际上缺的是整个产业链。 天柱的电商产业要从0到1，而留给胡彪、姚垚的时间，只有3年。

03

从0到1

贵州联合润农公司的董事长刘兰凯，之前担任建德市三弟兄农业开发公司董事长，在刘兰凯的印象里，那是个雨下得很大的天，办公室突然闯进来两个人。 来的不是别人，正是胡彪和姚垚。按照胡彪的想法，三弟兄公司深耕畜禽产业，有经验，还有屠宰加工、冷链物流和市场渠道，正是天柱县所需要的。 谈判，从开始就注定是艰难的。 让一个杭州当地的农业龙头企业到偏远的贵州办厂，商业上是否可行，政商关系，营商环境、办事效率，背后牵扯的东西，实在太多。 “我一开始也不好答应他。”刘兰凯坦诚，此前禽流感数百万家禽滞销的经历依旧历历在目。于是半个小时后对话便草草结束。 胡彪自然明白这个道理，此后只要回杭州，他一定会找刘兰凯喝茶。一次喝到凌晨三点，刘兰凯终于抛出了压抑许久的问题，“这么折腾，会不会赔了夫人又折兵？万一投资失败，你我脸上都无光。你想过没？” “我觉得在贵州扶贫的这几年，可以干成一两件事。” 两个月后，年出栏量达220万羽的养殖基地，在天柱破土动工。一年后，屠宰加工厂和冷链中心也同步建设起来。天柱县的产业链拼图，不断被补齐。 事实上，刘兰凯也有自己的考量。 2018年7月份，他曾悄悄委托三方机构对天柱县进行调研。三个月后，一份厚达数十页的调研报告送到了他面前。综合了负债指标、部门办事效率、产业方向以及市场环境几个因素，天柱县排名均靠前。

刘兰凯的妻子后来也回忆道，其实那会丈夫的内心也一直想干些事，只是苦于没有机会。

“他一直也想做点大的事。”

姚垚和当地群众 就在联合润农在天柱落地的同时，汪赟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春节本是土鸡销售旺季，按照熊英原先的构想，余下的3000多只鸡，应该会在春节全部销售完。但突如其来的疫情，却打断了她所有的节奏。 家禽交易市场关闭，村路被封闭。人都出不去，更何况家禽。焦虑笼罩在全家人头上，原本10点钟休息的熊英，常常要等到夜里2点才能入眠。她甚至不敢去后山，看到鸡舍里的鸡，熊英常常会感到发慌，那曾是最让她开心的东西。 在弟弟熊毅看来，母亲刘素金的焦虑更明显。电话没有及时接，房门没关，这些小事都有可能引来母亲的暴跳如雷，“她就是希望能发泄出来。” 鸡已超过了150天的长肉期，不吃就会瘦，吃了也不长肉，只是在消耗包谷，只有尽快卖掉。熊毅曾经估算过，5月再卖不掉，损失至少在六位数。 线下的渠道已经封死，只有电商，才能拯救小熊之家。 今年5月9日，胡彪带汪赟第一次见了熊英。一个礼拜后，小熊之家的微店正式上线。与此同时，胡彪已经在着手解决产业链拼图的另一个关键问题，物流。 这一次，胡彪是拉着刘兰凯一起去的。商业有其思考逻辑，仅凭熊英的3000多只鸡，根本无法撬动物流公司。但拉上刘兰凯就不同了，彼时，联合润农养殖场里的几十万只鸡，成了谈判最大的筹码。 焦点在两块，首重价格和时效。根据刘兰凯的回忆，谈了不下三次之后，顺丰将首重价格从最初的30元降到了25元，最后是15块。与此同时，对方也承诺，不冲突的情况下，给予航空运输。 产业链的的拼图物流部分，至此也终于拼上了。

04

从1开始

“快打开（微店）后台，有人下单了。”5月16日小熊之家刚上线，熊英就接到了汪赟的电话。 微店后台的订单数还在不断涌入，1单，5单，10单...对应的销售金额也在不断跳动。138元，690元，1380元... 来不及反应，从山上抓起十几只鸡，熊英骑着三轮车，赶往联合润农的屠宰厂。宰杀完成后，这些鸡将被送进零下几十度的车间速冻。之后的一天内，它们将通过顺丰的飞机，被送往千里之外的省份。 胡彪曾经专门算过，到17号晚上11点，恰好第100只鸡被卖掉。他和姚垚、汪赟，还有“金凤出山”电商帮扶团队称其为“100只鸡庆功宴”，为此还特地云庆祝了一下。 弟弟熊毅从未接触过网店，他曾问过姐姐熊英，一个礼拜咱家能卖多少只鸡。最后得到的答复是，800多只。他曾悄悄算过，收入在十万块，那是自己曾经两年的工钱。 母亲的身体在渐渐好转，承担了家中的杂事。鸡场的事情，全权由熊英和弟弟熊毅负责。有时候太忙，熊毅还会把妹妹喊回家帮忙。一家五个人还一起吃饭，在母亲刘素金的记忆里，已经是很久之前是事了。如今，已不再是奢望。

现在吃肉的时候，想到小时候自己会偷偷把肉藏在碗底，熊英总会独自发笑。

联合润农与杭州余杭帮扶资金合资的石坪养殖基地 与此同时，更多的产业也被吸引而来。 如今的”小熊之家”，已经成为当地网红必去的打卡地。抱着“马拉松鸡”，网红会对着镜头现场售卖。任何在销售中拔得头筹的人，都会在脸上写满骄傲。“直播带货”，也成了当地技校的一门课程；除了微店店主，熊英又多了一个身份，她刚刚从县里举办的第一期主播培训班毕业，那是胡彪、汪赟还有姚垚等杭州干部特意倡议发起的。小熊之家建起来之后，他们曾经私下商议过，得让熊英试着自己学会推销”马拉松鸡“。 汪赟这两天很忙。因为口碑被打开，多个来自浙江的电商平台来对接，主动要给“马拉松鸡”带货... 妻子跟过来帮忙管理财务后，联合润农的刘兰凯终于可以抽出时间，来做更多的事，今年他给自己定下了新目标：订单量增多后，他要找顺丰议价，同时打算再建一个羽绒加工厂。

“鸡毛、鸭毛、鹅毛，养殖场里的这些都是宝。”他想做的大一点的事，正在一步步被实现。

2020 年6月的某一天晚上，胡彪、姚垚、汪赟和其他帮扶干部围坐在一起聊天，汪赟问起如今天柱县的贫困率，姚垚告诉她，“现在是1.1%，马上还要清零。”

在场的干部，都知道那意味着什么。43万人口的贫困县，终于摘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