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疯狂撒币”的中国煤老板,如今都去哪了?
煤炭最近成了大热门。地缘博弈、天灾外加北半球渐渐逼近的寒冬,让煤炭需求大涨,其价格也随之被引爆。
这几天,在一片哀号的A股,煤炭板块几乎一枝独秀,呼应了当下全球的能源局势。
而拥有总储量270亿吨煤矿、掌握印度三成以上煤炭进口业务的印度“煤老板”阿达尼,则成为“被当下选中的人”,一举超过农夫山泉董事长钟睒睒,成为亚洲新任首富,在全球也仅次于马斯克、贝佐斯。
煤炭再次成为“黑金”,全球煤老板、能源炒家都为之癫狂。
但这里面,鲜有中国煤老板的身影,他们销声匿迹很久了,还停留在人们形容“暴富”时的语境中。
十年前的2012年,中国煤老板在大规模的煤炭企业重组中谢幕,当时他们称自己是“中国最后一批煤老板”。
他们上演了最多暴富的故事,人虽离场,但钱还在市场运作,经过资本市场的几轮翻涌,洗掉煤渣味,换了样貌。
煤老板各自的命运也出现了分化,大致分为三类。一类拿着先前赚的钱隐匿江湖;一类为偿还早年恶果坐了牢;还有一类则在进行现代资产转型。
因何而富?
多年以后,回忆起富起来的经历,一位煤老板说,好像是从刚刚过了20世纪才开始的,来拉煤的车队排成了长龙,先是100元一吨,人们不停地买,涨到105元一吨,人们还是不停地买,于是继续5元5元地上涨。
他说自己就像漂在水中的船,突然有一天,发现水涨起来了,船可以出海了。
至于为什么,他说不清。
中国煤老板最早感受到财富飞涨,与“暴富”扯上关系,确实是在20年前的21世纪出头。
当时中国加入世界贸易组织,进一步与国际接轨,外贸对经济产生了强劲拉动。与此同时,国内的房地产热浪成为内需第一动力,几乎与“煤老板”声量相当的“温州炒房团”正是诞生于那一时期。
“中国制造”与房地产,直接营造出一个内外俱旺、无比繁荣的经济景象。
大变革年代,中国能源领域也在紧锣密鼓地往市场化推进。2002年1月,国家取消了电煤指导价,实行市场化运作,煤炭价格开始上涨。
能源需求的猛增,进一步刺激了煤炭价格上扬。
一个细节是,时任浙江省省长吕祖善亲自率领11个市的市长和大型能源企业的老总,北上山西、内蒙古,为燃煤之急求解招数。
一些大型火电企业为此更是奇招迭出,有的厂甚至倾巢出动,派出去的人干脆长驻煤矿,或者长驻铁路部门,目的只有一个:抢煤!
那时煤炭价格按小时算,这一小时和下一小时的价格都不一样。山西的一名煤老板上山拉煤,碰上突击检查,十几辆车等了一天一夜才得以通行。就这一夜间,煤价涨了两成,他因此多赚不少。
一位山西煤矿主回忆,疯狂的时候,电厂和洗煤厂的人用蛇皮袋背着现金到矿厂排队交钱买煤,动作稍微慢一点,就排不上号。
一般来说,当时一吨煤的成本基本是固定的,大约400元。如果按照最高煤价1400元算,一吨煤的毛收入为1000元,再减去每销售100元要上缴20%的增值税共计200元,一吨煤的净利可达800元。
也就是说,如果设计一个年产30万吨级的煤矿,一年纯收入可达3个亿。在这诱人的利益推动下,挖坑几近疯狂。
煤老板们一朝翻身。
“煤老板”的叫法也是大概2005年才有的。
“煤老板”只是对从煤炭生产和运输过程中获得暴利者的一个笼统称呼。一个矿上的领导层可以分为“投资商-实际操作者-生产组织者”三级。投资商大多来自浙江、北京、山东等地,一般只负责出钱,浙江投资者中又以温州人居多。
实际的操作者大多是本地人,在地方上有广泛的人脉关系,负责各方协调。他们和投资者之间是承包关系,给投资者固定的回报。
再下面一级才是具体的生产组织者,承包某个矿井,组织民工生产。
在这样的链条中,没有企业,更没有企业家,有的只是资源的“搬运者”——在承包期内获得最大的利益,然后抽身而去。
在大势面前,很多人的命运就此改写。
一些小学没毕业的煤老板,前几年还负债累累苦苦挣扎,忽如一夜春风来,千贯万贯腰中缠。人们通常用两个词来形容:一夜暴富和不计其数。
山西煤炭大亨张新明,一位在窑洞出生的地道农民,涉入这个行业后身家一路攀升,开启了他从矿工到地方首富,再到潜逃者、罪犯的漫漫黑金路。
2005年时,张新明家族的财富据估算就已达10亿元。那一年,来自卢森堡大公国、善长追热点的胡润在公布了百富榜之后,首次公布了一张涵盖31名富豪的“能源富豪榜”,有11位煤老板入选,9位来自山西,张新明家族位列煤老板第一,紧随其后的是姚巨货家族。
奢侈品与“挥金如土”的煤老板,似乎是天然的搭配。
即便到了今天,煤老板高价拍下世界名画、现金成栋买楼、豪车遍地、7000万嫁女等故事仍广为流传。
煤老板觉得这些财富都是自己“提着脑袋挣回来的”,矿上的事故、调查、煤炭行情都会让他们神经紧绷。如果在夜里接到矿上的电话,全身的汗毛都会立即竖起。一位煤老板说:“我付出了这么多,坐个宝马也不为过吧?”
于是造就了山西一怪:道路交通是全中国最烂的,而跑在上面的汽车却是全中国最好的。在凹凸不平的马路上,穿梭奔流的是奔驰、宝马、路虎、劳斯莱斯,简直就是一个尘土飞扬,流动穿梭的豪华汽车展览馆。
2005年算是一道分水岭,很多煤老板只是完成了几个小目标,真正赚到大钱还是从这之后的三年。
这三年,中国房市陷入到了“越调越涨”的怪圈,如同早些年人们对于投资股票的狂热,投资买房的吸引力似乎更让人欲罢不能。
房地产的起飞带来对钢铁、水泥猛烈的需求。而钢铁水泥的生产,都离不开煤。于是,全国大大小小的煤矿都开足马力生产。这几年也成为重大矿难集中爆发的年份。很多煤老板在生意做得红红火火的同时也强烈感觉到,煤矿,这是个赚钱的行业,也是个高危行业。
伴随煤炭行业高歌猛进的,是矿工们日渐衰弱的身体,和频发的矿难事故。
尘肺病和残疾在他们中很常见。失去劳动力之际,矿工们的性命变得毫无价值,余生是一个拉长了的消音过程,后面的日子只剩下熬。
矿工大概是最无法预知明天和意外哪个先来的人。当时一般百万吨死亡率在3人左右,好一点2点多。
简单的数字背后代表的意思是,一百万吨煤的产出,就要牺牲两到三个煤矿工人。2004年,山西矿难死亡人数高达6027人,占全国矿难死亡总人数的80%。
每一次大型矿难推动一次矿业整改,也改写着煤老板们的命运。
2004年4月30日,山西隰县梁家河煤矿发生特大瓦斯爆炸事故,36人丧生。在追责时一个漏洞浮出水面:这个煤矿实际权属于乡镇,经过层层转包,最后竟然无法找到具体责任人。
为了明确产权归属,2005年《国务院关于促进煤炭工业健康发展的若干意见》提出进一步完善矿业权有偿取得制度,规范煤炭矿业权价款评估办法,逐步形成矿业权价款市场发现机制,实现矿业权资产化管理。
这促进了煤老板的诞生。
2008年秋天,以遏制矿难为由头,政府推进、国企主导,限期关闭,强行整合, 被业内称之为“国进民退”的山西煤改轰然启动。
与此同时,金融危机来袭,全球经济回落,煤炭需求疲软,产能严重过剩,价格急速下跌。
从2009年开始,山西开始了历时2年的煤企大重组。重组过后,全省矿井总数由之前的2598处减少到1053处,办矿主体由2200多家减少到130家,年产30万吨以下的煤矿全部被淘汰。
2011年,商品房市场“金九银十”的热闹场景也已经凋零,基础建设在地方债务问题凸起以及高基数的压迫下开工也渐成问题。秋天,早已产能过剩的钢铁价格率先下滑,前两年风光无限的水泥需求也开始下滑。
到年底,受到欧洲债务影响,美国经济增长乏力,国际煤炭价格跌落,国内煤炭价格相较国际煤价已失去优势。于是到2012年,越来越多的下游电厂、水泥企业、钢材企业开始选择进口煤炭。
可以说,2012年的煤老板腹背受敌,四面楚歌。煤炭红利期结束,寒冬到来,接受整合是唯一的出路。
按照山西的补偿方案,煤老板有两种选择:一是直接经济补偿,二是按照资源资本的方式折价入股,作为在新组建企业的股份。
大部分煤老板选择将煤矿卖给国企,在这轮整合中黯然离场。
这些退出历史舞台的煤老板们,手握卖矿得来的几千亿“黑金”,进入了彷徨期。
山西曾经兴于煤,也困于煤。山西煤老板们,也是如此。
煤老板们在政策的灰度空间里游走,并在极短的时间内积累起令人瞠目结舌的财富。曾经日进斗金的暴利光景让他们失去了举办实业和不断开拓创新的耐心。
他们再难找到第二个行业像煤炭行业一样,周期短,利润高。
有煤老板自称在《资本论》的指导下定下了三步走:第一尽快完成资本原始积累,第二进入大工业,第三进入投资领域。
在电影《西虹市首富》中,十八线守门员王多鱼意外得到了300亿遗产,前提是要每个月花光10亿。王多鱼突然发现花钱也不是那么容易。显然,煤老板们陷入了跟王多鱼一样有钱没处花的烦恼。
无论如何,煤老板手中的钱,亟需寻找出路。
房地产是他们早期最看好的行业。据山西一家调查机构的数据,退下来的煤老板将至少60%的现金投向了房地产。
那些年投资房产的收益不必过多赘述,不差钱的煤老板们只需要买下来就行了,不需要后续的打理。
他们还养成了“囤房”的习惯,偏好高端住宅、别墅以及商业不动产,只买不卖,享受租金和资产升值。
而且他们一旦看上某个项目,就会对这个开发商开发的其他项目也产生偏爱,经常整层、整栋购买,“就像买大白菜”。房地产大亨潘石屹也曾公开坦承,SOHO客户中有一半来自山西。
小额信贷业务对煤老板同样具有难以摆脱的吸引力。
小额信贷收益率虽不及挖煤,但也相当可观,新成立的小额信贷公司市场利率一般为基准利率的2.5-3.5倍,满负荷运行的整体利润能达到15%。而且这是面向中国超8亿农民的金融服务,市场前景广阔。
煤老板对影视行业的投资最为人津津乐道。
对于煤老板来说,“做电影”等同于“有文化”,投资电影最初纯粹是为了摆脱土老板和暴发户的名声。
但那时中国电影的投资回报比较低,大约只有5%-10%的影片能够赚钱。
10个煤老板进来,赔出去9个,被坑的煤老板不愿意入场了。
2010年,是煤老板在娱乐圈“最后的狂欢”。此后一年,电影行业的投资总额骤减,被视为煤老板退场的信号。
做煤炭出身,谁也不敢说自己的第一桶金没有污点。煤老板们的钱经过资本市场的几轮翻涌,洗掉煤渣味,换了样貌。
很多人不知道的是,“人在美国,下周回国”的贾跃亭曾经也是山西煤老板中的一员。他靠倒卖煤炭积累了早期身家,进而将钱投入通信行业,最终成就了巅峰时期市值千亿的乐视。
前段时间每日优鲜就地解散也跟煤老板有关,其导火索是山西东辉能源集团承诺的2亿投资没有及时到账。
互联网的风口煤老板们自然也不会错过。曾经有位姓黄的煤老板,将房子买在了清华大学附近的华清嘉园。
华清嘉园是美团王兴、快手宿华和程一笑、字节张一鸣等互联网大佬们曾经战斗过的地方,被誉为“互联网人的革命老区”。
在这样的氛围下,黄老板在听说美团的团购业务后来了兴致,创立了阿丫团。后来竞争对手越来越多,开始烧钱打价格战,几乎每单都是赔本买卖。
直到王兴拿到5000万美元融资,黄老板才丧气地承认:就算自己再有钱,也玩不过资本。14个月后,他亲手关掉阿丫团,这期间烧了2500万。
黄老板认命了,他不属于互联网时代。
现如今煤老板们的结局大致可以分为三类。一类拿着先前赚的钱隐匿江湖,煤老板中的清流、人大经济学博士毕业的吕中楼就是其中一位。
一类为偿还早年恶果坐了牢,曾经山西十大煤老板中的四位——丁书苗、邢利斌、陈鸿志、张新明都被判了刑。
还有一类则开启了现代资产转型。投资每日优鲜涉及到的现代农业板块,只是煤老板们众多产业布局中的一小部分,他们如今转型的大头集中在新能源和新材料两部分。
山西一代“煤王”姚氏家族的氢能转型是为典型。
当年煤炭行业衰落,煤王也受牵连。2009年,姚氏家族的美锦能源营收8.7亿,同比下降49%。随后几年,企业资产负债率长年保持在40%。
直到2019年,氢能被写入政府工作报告,氢能源产业引发广泛关注,美锦能源转型后真正的契机才开始出现。
时代造就了煤老板,也吞噬了绝大部分煤老板。煤老板现象的本质在于正常的财富积累过程被跳过,缺失了必要的自我教育、打破认知、突破格局的过程。在贾樟柯电影《山河故人》里,煤老板张晋生给儿子取名张到乐,取美元“dollar”之音。煤老板懂英文,但不多,只认识钱而已。
煤老板的命运随着时代的洪流起起伏伏。但无论怎样,普通人也很难跟煤老板共情,至少煤老板手头还有钱。一位煤老板坦言,就算不投资,赚的钱一辈子也花不完。
再者,资本都是逐利的。在煤炭行业巨大的利润面前,有人迷失,有人谨慎,有着各自精彩暴富故事的煤老板走向了不同结局。
现如今,那些谨慎的煤老板,把有煤渣味的钱经过几代延续和传递,渐渐成为新兴产业背后的资本,继续在时代的浪潮里翻涌向前。那些野蛮、冒险、激情的日子,消散在时代的记忆里。
煤老板这个群体虽然逐渐消失在历史洪流中,但每个年代似乎都不缺少煤老板。那些抓住时代风口起飞的人,何尝不是现代版的煤老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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